单纯从利害的角度,桓景心中非常清楚,石虎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处在困境中的石勒军筹集粮草,如果不能阻止石虎继续在谯城附近活动,那么南边石勒一旦撑过这些时日,必然继续南进,那时江东的那些世家大族们恐怕拦不住石勒的大军。
那么该如何破敌呢?
首先,或许运动战是一条出路,但作为谯国内史,弃谯城而走显然是一件极具象征意味的事情。一旦谯城落入石虎手中,就意味着石勒控制了整个豫州的所有主要城市,人心相背之下,自己背后那些坞堡主们就到了蠢蠢欲动的时候。
其次,上兵伐谋,既然石虎来到此地是为了粮草,那么如果能够烧毁石虎抢掠来的粮草,石虎的进军也失去了意义,或许会不战自退。
而石虎全军若要将谯国打劫来的粮草运去石勒屯驻的汝阴,必然要经过苦县。而探子也确认了这一情报,于是桓景产生了另一个思路,沿涡水西进,烧毁囤积在苦县的粮草。
然而正如之前和陈昭之所争论的,沿水路北上动静太大,而取道北岸的樊雅呢?自己当初可是灭掉了樊雅四千人老底,将他撵出了谯城,显然作为仇家的对方不会答应。
这一天,桓景计无所出,烦闷之下,趁着大雨暂歇,来到女眷的居所探望桓彝夫妇。自从入城那天受惊之后,孔宪的状况一直很糟糕,腹部的阵痛不时发生。她的丈夫桓彝日日守在她身边,不敢离开片刻。
与燕燕不一样,孔宪已经快到生产的日子。本来孔宪身材偏小,属于容易难产的那一类型产妇,此时收到惊吓,很可能会危及胎儿。
桓景对于妇产科一窍不通,此番前来也仅仅只能给予精神上的支持。但有时上司的支持不就是这样的么,他不禁回忆起了原时空,重要的往往是关心的态度。专业上的帮忙其实只能由专业的人来做,但上司有没有态度对于员工其实是两回事。
此时在桓彝屋内,叔侄两人沉默许久。放在从前,作为名士,桓彝最喜言谈。但现在他心思全在孔宪身上。桓景见他这副光景,也不好意思打扰,只能静静的坐在一边。
屋里安静得可以听见门外雨后的鸟鸣。孔宪正在昏睡之中,苍白的脸上略显浮肿。望着这副褪去妆容后的虚弱面容,桓景不禁想起在龙亢初遇这位年轻婶婶时那副神采奕奕、荣光焕发的样子。
为人母真是不易。
渐渐地,门外似乎有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但听不真切。桓景和桓彝都没有在意门外发生了什么。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看我吃你的鱼!”
孔宪峨眉微蹙,似乎被惊扰到了,稍稍动了动身子。
什么玩意儿?城中没有鱼贩子了,哪儿来的“吃鱼”。但他没有细想,只是如果再有人再在此地惊扰,他得出去说道说道了。
门外的动静似乎消停了一阵子,但突然又是一声喊叫:
“全押?你确定?”这次似乎声音更加清楚了一些,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当然确定,但你敢跟注么?不跟注就都归我喽。”这个声音则像是一个年轻人。
“押就押,我走南闯北,还会被你一个书生唬住?我也全押!”
短暂的寂静之后,接着是一阵喝彩声。
病榻上,孔宪轻轻吟了一声,接着一阵吐息,仿佛被门外的动静吵醒了。
这下叔侄俩彻底坐不住了。
桓景推开门,却发现街道一角,一群闲人正在博戏。所谓博戏,即六博,是流行于魏晋的一种赌博棋戏。规则桓景也不太懂,大致是摇骰子来行棋。棋盘由一条“河道”分为两部分,然后筹码都放在“河道”中,被称作“鱼”,双方可以在中途加注,然后吃掉对方的筹码被称作“吃鱼”。
大概行棋过程只是为了让赌博更加富有趣味,桓景心想,和几乎所有的赌博一样,这个游戏的精髓还是在于下注。桓景在原时空常常陪公司创始人玩德州扑克,所以对这方面倒是有些心得。
虽然正值战事,城中依然有少量闲人滞留,他们多半是军士的眷属,他们闲来无事,往往以赌博为乐。轮闲的军士也往往加入其中,桓景从前严禁军中赌博,但这一非常时期,只能暂时放宽。毕竟对峙之中,大家心情都不好,需要一些调剂。
只是赌博赌到扰民的地步,就必须管管了。
“喂,你们要玩六博的,去别处玩。扰民就不好了!”
众赌徒投来目光,发现是桓景,都噤了声,束手让开道来。之前对弈的两个赌徒,一个是年轻文士,正气定神闲地坐着,而另一边的老者,却是和冉良同住的老田头,此时见内史前来,羞得抓耳挠腮。
桓景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年轻文士,此人北人打扮,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与讲究的江东士人大不相同。但拉碴的络腮胡后,其实也是一张清秀的面庞,年纪大约与桓景相仿。
此时此人箕距而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桓景,眼神极其嚣张。
“慢着,城中哪儿来的如此闲人,别人好好地博戏,你何德何能来管我们?”那文士抖了抖袖子,挑衅地说。
“先不管我何德何能,你扰民不对在先。”
“行,是我扰民。那么搬去别处博戏之后,不一样扰民么?”文士不屑地说:“谯城大小只有这么大,城外又大军压境,四境的居民只能来城中避难。现在城中是人挤人,在哪里博戏,本来都会扰民的。”
那文士潇洒地一指桓景: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考虑扰民,你只考虑你自己。”
桓景一下被这番歪理噎住,想不出怎么反驳。
老田头牵了牵文士的袖子:“这人是谯国内史,你惹不起的,快点收摊走吧......”
那文士却说:“谯国内史又如何?大不了我不在这谯城住喽。”
桓景虽在气头上,但反过来一想,自己似乎还真拿着文士没有办法。于是细细思考着文士的话,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城中任意一个地方博戏,确实都会扰民。
“那么这位先生又有什么办法呢?”桓景怒气未销,便先让对方说话,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么在军中禁止博戏,要么就划出一片场地,让他们玩个够。城外涡水上,船只多得不计其数,你为何不让他们去船上玩呢?
“一方面城中守军看不见博戏的人,不会被这种玩意影响到工作;而另一方面,这些人在河面上也可作为闲子,一旦有风吹草动,会来城中回报,等于一个哨岗......”
文士正滔滔不绝之际,一旁桓彝迟疑地端详了半天,突然惊喜地冒出一句:
“温太真,你来了?”
文士微微一笑:“裸狗,终于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这两人居然认识?桓景感到摸不着头脑。
“这位是温峤,字太真,是刘琨的谋士,我们在洛阳时是老相识了。”桓彝赶忙将文士介绍给桓景:“平日里爱好博戏,“
然后,桓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太真兄还喜欢给人起外号。当初我还是名士的时候,有一回宴饮之时喝醉了,曾经脱光衣服,钻过狗洞,所以被起了个裸狗的外号。”
这外号有些侮辱人了,桓景想着,如果不是亲密的朋友,还真不能如此互相称呼。不过这文士倒确实是口无遮拦。
“刚刚只是为了试探内史的雅量,多有冒犯,还望恕罪。”文士略略一欠身:“现在看来内史气量非常,确实能听进去话。”
他向北望去,长叹一声:”可惜刘公就并非如此。“
温峤这时才将他此行的目的娓娓道来。原来刘琨在并州听说司马睿这边正被石勒攻打,于是派温峤来探查情况,顺便帮晋室出谋划策。
但千辛万苦来到寿春后,温峤发现司马睿和石勒在淮河并无战事,简直要闲出鸟来。
“于是我就问琅琊王,现在还有哪里在打仗啊?那老儿也不迟疑,直接说贵处在打仗。我说好啊,就过来了。”
温峤又聊起随刘琨转战并州的事迹,三人相谈甚欢。
正当三人谈笑风生之际,突然一个小兵跌跌撞撞地从桓彝府中跑出:
“不...不好了!夫人她......”
不等他说完话,桓彝赶紧回头向屋里狂奔而去,桓景与温峤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