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里寂静得可怕。
两人坐在水污中间。几条清道夫从他们腿侧游过,这群游荡在污水池里的不知什么属类的生物,长相有几分丑陋,却已经是唯一能陪伴他俩度过最后时光的生命了。
“姐。也许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要倒在这儿了。”
向虎洋说着。光是坐下了还不够。说是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几乎是在用胳膊撑着半边身体了。
他不清楚任猎飞这种可怕的力量是什么,只知道这种类似诅咒的东西十分霸道,就像是往他们身体里硬塞了只专以精力为食的饕餮,他已经被吸得脆弱不堪。
他必须放低身体,弓下挺拔的腰,连坐得端正些都成了奢望。
他不敢看艾维薇,哪怕他看不清。
他也不敢再出声说更多,即使他现在特别想找个人听自己说说话。他有一肚子话想说。
明明连张嘴吐字都困难,分明体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弟,坚持。”
艾维薇的舌头在打结。身体机能退化的速度远超她本人预料,她觉得快来不及了。她当然想继续坐在这里,时间仿佛在此刻不在流动,他们能一直坐在彼此面前。
“我坚持不下去了。……”向虎洋低语。
“不能放弃。无论如何,得杀了任猎飞报仇。”艾维薇猛地一手握拳,兀自地用力,似要把心里一腔怒火发泄在四周。
任猎飞,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既然你先不留情面,就该做好觉悟。
为什么我要千方百计带着向虎洋来这下水道!这地方又暗又臭,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出口,就算死在这儿也没人会发现。
“但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向虎洋。”
为了让任猎飞放弃操纵我们,我带你来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刚才你体会到熟悉的脱力感了,说明任猎飞刚刚试图操控我们做事。而这种脱力感并没有持续太久,我想,他应该是受不了这周围的环境。
想到这儿,艾维薇不由地猛地点头。她咬着牙,眼睛里冒着的光仿佛点亮了整个空间。
“我知道的。”向虎洋仰着头,“但我真的不想再走下去了。”
老姐,我累了。
这副身体已经毫无生命了。他们的身体不仅要承受糖豆带来的腐蚀,还得接受自然界的腐坏溃烂。感谢上帝,多亏现在还是冬春换季,这要换成夏天估计身上已经有味儿了。
在重度疲劳之中等待死亡的过程并不好受。现在的每分每秒对向虎洋和艾维薇而言都是煎熬。
向虎洋的胳膊挺不住他那半边身子,整个人一扑腾倒在水污里。
他爬不起来了。腿脚发酥发软,意识也在远去,死亡离他很近了吗?……
“向虎洋……”心中的怒火当然意难平,可艾维薇不忍心多说什么。浑厚的水流节律性地拍打在裤脚,不冷不热地在她腿边嗫嚅不止。她穿着的那件外套耷拉下来,露出清晰的锁骨,搭配她早已混乱不堪的头发,这僵硬躯体仍不失诱惑力。
向虎洋听对方呼唤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也快到崩溃边缘了吧。
“姐。我说不动话了,舌头快没知觉了……”
此话言毕,艾维薇也坐不住了。她不得不用胳膊肘拄着,整个人向前趴在水里。污水打滑,她一个不平衡扑倒在水里,和向虎洋落得一样的满身水污。
时间要不够了!
艾维薇眉头紧锁,咬紧牙关,誓要与生命力的流失趋势抗衡。肌肉在颤抖,她就强迫自己弓着腰,努力用四肢支撑自己的腰腹,尽可能地探索自己身上还没完全失活的身体组织。
天知道她是怎么撑下来的。哪怕现在并不炎热,她脑门上仍挤满了细密的汗珠——这源自由内而外的狂热。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她强撑着身体的四肢在发抖。
突然,她像是得了什么敕令一般,牙关紧紧绷住扣在嘴唇上,满唇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下巴,沿着她的锁骨流下。硬生生撕破嘴唇带来的一点点微弱痛感,刺激得她一声低吼,整个人在这时打了鸡血似的飞快爬起。
脚踝在颤抖、小腿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艾维薇甚至能感受到身体肌肉在萎缩,大脑更是不及先前那般清醒。
老弟,老弟!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她感受得到向虎洋那越发微弱的呼吸声。
对于她和向虎洋而言,任猎飞简直就是飞来横祸。那十恶不赦的东西简直毫无人性,披着一张人皮,干着惨无人道的恶魔勾当,无情地斩断了她所有的活路……换成谁能吞下这口气,要是她艾维薇连这都能忍,她活着时候的一世英名就成了笑话中的笑话!谁能任由别人这么欺负!
活着的时候活得洒脱,死了以后当然更得成全自己最本真的执念。
来啊!不就是一死吗?!我已经死了,我现在谁都不怕了!
晃晃悠悠间,她歪斜着站了起来,身体不得不佝偻着压低重心。为了维持平衡,她不得不用手扶着湿黏的下水道内壁,像只壁虎。
或许是察觉到艾维薇想干什么,倒在水污中的向虎洋强撑着把脸从水里拔出来,整个人翻过身正面朝上,喘着粗气:
“姐……姐……”
“陪陪我……”
向虎洋的声音已经不清晰了,他的舌头早在刚才就几乎要罢工,现在更是令他含混着半天嚼不出两个字。
他连支棱身子探头辨认艾维薇的方向都做不到了,耳边嗡声加重,眼前除了黑暗只剩无尽虚妄。浑身脱力感使他的灵魂渴望永恒的休息。
“别走……”
艾维薇扶着墙迈出几步,向虎洋的声音让她迈出去的步子悬在那里。
这是怎样凄惨无助的、绵软的挽留。将死之人只想死在亲人身边,她走了以后向虎洋是不是就得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何其孤独的赴死!……
人之一死不过手脚冰凉,不过**溃烂,死在下水道里还是死在大马路上有何区别,末世里谁会给谁收尸呀?死在这儿又不丢人,这里还更安静,天然的黑暗环境,想临死前眯一会儿也无妨……
横竖都是一死,无非临死前谁陪在身边。这两个星期夜以继日操劳奔波,日复一日遭受任猎飞的胁迫与虐待,现在终于要熬到尽头了,艰苦荒唐的人生总算到了谢幕的时候,向虎洋只是想死前拉着亲人的手,他舍不得这份幸存的温暖,换作一般人也会舍不得……
艾维薇本就摇晃的身体,伴着颤抖缓缓降下重心。她狠狠地扶着墙壁,墙上黏糊糊的脏东西嵌进她的指甲里,有虫顺势爬到她身上——这些她早就察觉不到了。
身体的感受越发模糊渺远,心理上的痛苦反而愈发深刻。她感受得到对方呼吸声正在逐渐微弱,看来死神已不愿再给他们更多宽限。
她当然不想离开向虎洋。事实上刚才向虎洋细长的哀嚎声灌进她耳边时,她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动摇了。本身支撑着这副糜烂的身体迈出一步就得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现在向虎洋的声音更是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有力地拉住了她想要迈出去的那条腿。
一时间,小时候和向虎洋在一起的画面悉数浮现。
向虎洋原本的家庭并不富裕,一家人全靠他父亲在外做工撑着。自从他父亲在工地意外去世后,整个家里的顶梁柱自然就落在他初中学历的母亲身上。
那简直是向虎洋家过得最惨的一段时间:虽然拿到了赔款,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没有了,那笔钱根本撑不了多久。向虎洋还在上小学,母亲不能丢下他,于是就只能在城市里应聘了一份半日制的保姆工作。农村来的向母做惯了的都是粗活,雇主家的大房子需要能干精细活的保姆,向母没过多久就被辞退,一家人重新回到依靠低保度日的生活。
不得已,向母又去四处应聘清洁工、应聘扫街的环卫工人。她身体本来就有病根,干不了重活,一天天地弯腰扫街令她腰上又逐渐起了痛病。身体原因导致她什么活都干不久,就算有的干,每个月顶多能拿两千多块钱。
家里还有外公外婆要照顾,两个老人一个瘫痪在床,一个身患重度阿尔兹海默症,都干不了活,全指着她这点儿少得可怜的收入。
后来向母累病了,被用人单位给辞了以后,只能瘫在家里养伤。那时向虎洋在村里上小学五年级。虽然乡下小学学杂费不多,但他很快就要到城里上初中,一个靠每月八百块钱低保度日的家庭,每天吃喝用度都成问题,向母愁的头发肉眼可见地花白——这学费该怎么凑?……
自从父亲去世,那些亲戚们彻底同他家没了往来。那群势利眼的东西甚至过年都不过来看一眼,向母唯一舍得花钱的一次就是过年,她备办了很多瓜果、瓜子以及城市里才买得到的高级糖果,结果一个来拜年的都没有。果然没了收入来源就等于没了利用价值,不知不觉间落得个众叛亲离,数不尽的委屈都得她一个妇人抗下。
幸好向虎洋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每天放学都去村口捡垃圾,勉勉强强填补自己文具方面的经济缺口;向母患病在床的那段日子,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整日整夜地在母亲、外公和外婆床边侍寝,操劳得连轴转,像个坚毅的大人。
而艾维薇刚认识向虎洋的时候,他那羞答答的眼神里藏着的希望与坚定,令她喉头一扼。
那会儿他丧父一周年,刚从悲痛中走出来,又得为自己的未来发愁。小小年纪的向虎洋已经开始自己去一些地方看店打工,做些算钱之类的活计勉强补贴家用。
艾维薇家里也并不富裕,不过至少在城区有房子,勉强比向虎洋他们过得要好些。艾父也是听说了向母家里的情况以后才特别要跟他们家结对子。一个没文化的母亲带着个小孩持家,得多不容易。
爸,感谢你那时的选择,让我遇见。艾维薇坚定地想。
向虎洋和他的母亲搬了过来,她也与向虎洋相识。两个落难的家庭彼此张开残缺的羽翼,拼出完整的翅膀,他们就能重新腾飞。
回过神来,耳畔仍是向虎洋绵延不绝的哀求声。
他不要孤零零地在这下水道里,哪怕他感知不到四周的脏臭。
只他一人躺在这里,像个被谁遗弃在这儿的娃娃般,仿佛从未得到过尘世的眷恋,就这么一步步静候死亡的到来——在这静得可怕的地方,这简直太绝望了。
“姐!——”
这声音含混不清,像当年刚把话说利落的、12岁的向虎洋。除了音色没现在这么低沉。
“向虎洋……”艾维薇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向虎洋在污水里翻滚不止。他可能是想站起来,奈何他已经没办法精准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只能凭本能四处扑腾,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不要……”
言到极处,无须再添任何华美对白,无须光鲜亮丽的背景作装饰,两个相互搀扶才走到今天的、从头朴素到脚的人,相逢相知便已足够浪漫。
艾维薇那已经没了跳动的心脏猛地一揪,紧接着眼泪已经漾了满脸。她哭得没动静,反倒向虎洋开始了抽泣。
“大男人,哭什么。”艾维薇一个站不住,差点儿就重新扑回水里。她强撑着扶住墙沿,没关严的井盖漏进一缕微弱的阳光,照在绳梯的位置。
刚才他们就是走那绳梯下来的。现在若是想重回地上,也只有这条绳梯可走。
“不要……”向虎洋没了力气,嘴里似乎漫进了污水,还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只听得出咕噜咕噜的水声。
“老弟,现在任猎飞应该不会再操纵咱们了。我向你保证,等我出去把他杀了——我一定能把他杀了——杀了他以后,我再回来找你。”
艾维薇摸着湿滑的墙壁的手微微松开,整个人失去平衡的一瞬抓住绳梯。她抓不到梯子的边沿,她早就没有力气了。
“咕噜咕噜咕噜……”
听着背后向虎洋嘴里进水的声音,艾维薇才注意到这里的水位在上涨,就快来不及了。哪怕意识和五感都微弱至极,只要她的灵魂还能吊着一丝气,她就要点燃周围的一切。活着的时候她是个活力满满、不畏艰险的女汉子,死了以后她仍旧会是!
“啊!——————”
咬紧牙关,艾维薇用尽全部感知,垂软的四肢像只蜘蛛似的颤抖着围住绳梯,支撑她整个人顺势踏上绳梯。
天知道她是怎么爬上来的,快掉下去的时候她甚至用牙咬住绳子的一段,她的脸在这极端的体能消耗之中扭曲到了极点,一点儿不复生前的模样。
等到脑壳顶上井盖,等到阳光洒进视线,等到浑身脏污的她喘着轻气躺在地面上——她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下水道,刚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爬出来,她仿佛还能看见向虎洋双目无神地、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
“把任猎飞杀了,给我们陪葬。”艾维薇挣扎着起身,空洞的双眼燃起一团活人看不懂的戾气之火,似要将这世间一切穷凶极恶之徒焚烧殆尽。
至于如何行动,她心里早已经有谱了。
刚才她说要杀了任猎飞陪葬的时候,身边有几个同样变成傀儡的行尸走肉们似是见到光芒般纷纷看向她,嘴角喃喃蠕动着。
她呆立在原地,接着便更加坚定了内心的火焰。
把任猎飞杀了,给我们陪葬。
把任猎飞杀了,给我们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