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安还记得七年前口外天灾连发,先是冬天的白灾,蒙古诸部牛羊马匹死亡过半,好在各个汉人板申却因此获得了粮食丰收,结果呢?结果就是各个汉人板申需要缴纳比往年多出十一二成的粮食。没人敢不缴,蒙古人的角弓和马刀足以让所有人都老实的闭嘴。缴纳了那么多粮食之后,蒙古右翼三万户迅速恢复了生机,可当年的各个汉人板申中却在第二年出现了严重的春荒,最后不得不卖儿卖女才从太平堡弄到了渡荒的粮食。
陆长安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时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就是这一顿饭也只有一碗不加奶油、奶皮子和奶豆腐的奶茶,能加入其中的更只有一把糜子壳!十天半个月才有可能吃到几口真正的炒米。
那个春荒,每天都有装尸体的大车被一身黑衣的驮尸人赶着离开板申,死得早的人还能有口薄棺材,也能被埋在板申外的乱葬岗中,可后来死得人越来越多,也就没法讲究了,什么棺材?什么入土为安?驮尸人把尸体拉到板申外一扔就完事了。
春荒之下,几乎家家户户都死过人,区别只在多少而已。
也正是那次春荒之后,白莲教在各个板申中重新快速崛起,越来越多的汉人认识到,他们的命在蒙古权贵眼中可能还不如自家的牛马骆驼之类的大牲口值钱。
真正的人命贱如草!
可土默特万户毕竟是蒙古右翼三万户中实力最强的,轻轻松松就可以动员起三四万蒙古骑兵,汉人百姓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成年后的陆长安没少和蒙古人打交道,一般的蒙古牧民还好,不难相处。可那些骄横的蒙古骑兵就是完全另一副面孔了。
视人如蝼蚁!
那种被人极端蔑视的感觉让陆长安有好几次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与对方来个同归于尽!
可今天,在数千蒙古骑兵之中,陆长安感受到了从小到大都没有感受到的感觉,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很爽!
真的很爽!比自己第一次在太平堡喝花酒时还要爽!
此时的陆长安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他识字不多,勉强只能算是粗通文墨,直到多年以后,他才从张大帅口中听到了这种感觉的名字:尊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一向眼睛长在额头上的蒙古骑兵忽然对自己如此的客气,甚至贵为千户长的哲布大人都主动邀请自己去一起吃肉喝酒,但陆长安知道一点,不是因为自己和身边的这十几个兄弟如何彪悍能战,只是因为那一面迎飘扬的大旗,上书三个大字:振威军!
也许自己倒霉了十几年,终于有点运气了?想到这里,陆长安就有些开心。“老李,”随手从腰间的皮囊掏出一根风干牛肉条抛给李汉高,“就着点,光喝酒要伤身的。”
“谢谢陆头儿,”李汉高接过牛肉干,狠狠咬了一口,“别的不说,这蒙古人做风干肉真是一绝。”
“老李,”陆长安抬头看向远方,“以你的身手只当个车夫,屈才了吧。”
“哟,”李汉高不动声色的又咬了口手中的牛肉条,“被陆头儿发现了啊?”
陆长安无声的笑了,一个能在黑夜中准确接住自己抛出的风干牛肉条的人,这要还是普通人,那真是活见鬼了。
就这一手夜能视物的本事,放眼整个振威军中都能排入五十之内!再想想李汉高能在黑夜中抓住一条小小的牛肉干,就算现在李汉高真的给自己来一下要命的,陆长安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放心吧,”李汉高的双眼在黑沉沉的夜幕中闪闪发亮,“我只想老老实实当个车夫,混吃等死就好了。”
“真的?”陆长安右手轻轻摸上了枪杆,现在双方距离正好在长枪刺击范围之内,可自己完全没有把握能有效果,“要是混吃等死你可以继续留在苏木沁板申啊,到哪儿不能当车夫?”
“我在苏木沁板申当车夫还得担心自己的生计,在这里吃得好喝得好,每个月还有银子拿,挺好的。”李汉高看到了陆长安的动作,却混不在意,别说一个陆长安了,就是身边这十几个长夫军步卒都跳起来围攻自己,李汉高也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脱身,要是能让自己抢到一匹战马,就算惊动了蒙古骑兵,也不是没有逃脱的机会。
陆长安没有说话,手中的长枪也没有放松。
“陆头儿,实际上我们都一样,”李汉高靠在大车上,抬头看向天空的繁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都已经回不到大明了,我从来没问过你的出身,你也别问我的,你当你的哨官,我做我的车夫,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陆长安还是没说话。
刘汉高也没再解释什么,只是说了一句:“离开振威军,我去哪儿再找一个能让蒙古人看得起我的地方呢?”
此后,直到天快要亮了,两人还是没说话,只是在默默喝酒。
直到天际传来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