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侯征南将军刘提者,桂阳人也,其家累叶市贾。提少慷慨而有志气,每慕豪侠之风,常与人剖诚交结,推心置腹,待物皆以悃诚。属梁季之时,苛捐寖蕃,杂税弥广,又水旱相迭,吏卒侵剥,荆部诸郡,苦不堪言,或有破产困厄者,落草莽而为寇,劫掠山林江湖之间。提为家输货,将至桂阳,涂为贼所拦,贼众十余人,提按剑而前,叱贼奋刃,连斩其贼酋,余贼惶恐奔窜,提以是扬名郡中。
后梁帝以鲜卑寇盗而山东喧然,加赋工商,訾算十三,又诸郡衢逵为盗贼所断,商路奄绝,而提父又卒,其家遂破业而不能支生。会郝应起义荆南,提闻之,抚剑长叹曰:“丈夫在世,岂能郁郁以求一日之餐而偷生邪?今天下哗然,政英雄际会,何须之有?”遂往投郝应,从应转战。
会高帝赴义,提睹帝龙骧虎步,有天子之相,遂与相结。郝应攻长沙,提别将四千人往趣茶陵、攸、安城三县,所到降下,军师秋毫不犯,百姓安堵如故,于是荆南歌颂,以为良将。崇宁七年,从郝应北上围江陵,梁师来讨,将近,郝应用圣王言,引军东,壁于华容西,逆击破之,提斗战在阵,冲锐折锋,颇有功力,拜宁朔将军。是年冬,将本营兵马,从高帝转略宜都。
八年,从圣王破梁太尉韩阻,陷阵有功。是年秋,高帝图入川,欲提与共,躬幸其营,问曰:“今不佞将奉承天之命,西溯川蜀,其间路途险恶,务须勇将同乘,不意卿可有与共图大业之志乎?”“承天”者,谓郝应,应之起义,号“承天大将军”。提闻其语,从坐骤起,再拜而跪曰:“仆宿慕将军,久钦英风,今蒙将军不以愚钝,推诚相结,仆岂敢爱茕茕之身?愿从将军犬马,虽赴汤蹈火,靡有回辞!”帝大悦,提遂将本部人马,从帝入川,转斗郡县,靡不建捷,拜广汉太守。
十年春,郝应称王,遣使爵高帝、圣王,帝意欲自王,遂与圣王定计,不受应爵。俄而,召诸将来会,圣王预使人风提以帝旨,问之曰:“公以为,秦将军能王巴蜀焉?”提抚胸奋然曰:“秦将军何惟能王巴蜀,可帝天下也!”遂与诸将劝进。帝既称王,封提涪陵侯,广汉太守如故。
十三年夏,广汉扬淳煽动亡命,联结戎、氐、賨、夷散在山谷者,所在纠扇,聚众三万余人,攻杀白水县令,鼓噪乡葭萌关。提往讨之,七战七胜,穷追丘谷,扫荡山林,凡斩首万余,俘获戎夷数万口,编户为民,以功拜平西将军。
开阳元年,帝爰命六师,东出函谷,留提与汉中太守李柯良共填汉中,仍带广汉太守。二年秋,郭孝成以巴蜀叛,圣王将兵至汉中以距之。孝成既至,圣王部署诸将,以刘提将兵千余留城中。圣王将出逆孝成,屏退众将,阴与提曰:“待两陈交兵不可分,君擂鼓发兵,大作声势,似帝来援之形,然后鼓噪而出,必大破逆贼。兹胜负之分,悉在君矣,尽以相委。”提拜曰:“会不负公。”
圣王出逆孝成,斗战激烈,提见势,命兵士雷鼓,发城中军,广增旗帜,阳大军势,奔驰突陈,大呼帝援已至。孝成军既为圣王所冲,又以为帝亲将大兵而至,遂慌乱,惧而奔逃,相践踏者众,降者属踵,于是大破贼军,枭首孝成,提以功擢为益州刺史。时李柯良以斗将为益州牧,每从圣王转战,故以提为刺史,留填成都,总管剑南诸事。
提在益州,劝课农桑,表章孝悌,绥靖蛮爨,境内晏如。六年,有孝成亡党郭昌阴鸠余烬,与越巂太守卢毅联结,据郡而反,旁郡边城从逆者亦蕃,犍为郡尉蒙珀害太守甄鹏,以郡治武阳城同昌,昌遂云合甲卒,得四万人,迳逼成都。提闻之,使永昌、益州、牂牁三郡各以其众入越巂,降复失地,提躬率州兵三万人,简锐矛坚铠,鼓乐而南。初,郭昌以郭孝成余威,掀动二郡,蜀中之民,靡不悚慑,既观王师精甲盛容,旗鼓明振,遂皆安然以为无虞。提南进至于广都,与郭昌对持,提深沟高垒,广遣斥候,晓谕同逆,抚纳来投,旬日之余,叛军瓦解,又三郡之兵颇光越巂诸县,郭昌遂欲求速克,连日挑战,提三日不应,至于第四日,尽锐而出,擂鼓突陈,大破昌军,斩昌于陈中,俘得卢毅,辕之成都南门,以警四方。提以功加护蛮校尉,增秩二千石。
八年,益州郡人高桓挑动蛮獠,作逆于南中,鼓惑华夷,叛贼数万。提乃传檄蛮中,遣使明以大义,晓谕降下,同逆者往往幡然醒悟。提遂乘势与高桓战,大破之,高桓与左右千百许人卷甲南遁,盘踞永昌,永昌蛮酋杀太守以应桓,桓众复振,寇扰南中。
九年春,提急遣大兵二万,拔越山岭,入永昌,迳指洱海。桓大惊,勒众距提。提使人立连栅于洱海东,持沮高桓,自领精兵八千,渡自兰仓水,潜行袭永昌郡治不韦县。桓后闻之,乃撤兵西回,直提围不韦未下,提所部诸将皆言可距高桓于城外,提曰:“非也,今我围不韦,彼城内已势疲粮尽,若放高桓入城,正可瓦解其冀望,耗消其粮草。”于是撤围,桓得入城,提复围之,召集诸郡兵马续至,有众三万余。
九年冬,桓果粮尽,欲突围,提深沟长壑,桓击之不能破,遂夜将亲兵,使人伪击官军于南,而自于北门逃遁,冲围得以身免。南奔闽濮、鸠僚,假二部之兵,北入益州郡,益州郡多桓旧党,于是皆畔反入桓。
十年春,提略定永昌,遂东还,欲剿高桓于益州郡。三月,提将众三万,自即水河东渡,迳趋连然县。高桓悉发华蛮同之者四五万人,前来距之。提与战,初不利,退屯十余里以持之。高桓乘胜,屡来挑战,提皆不应,惟保寨距之而已,诸将皆言欲战,提独曰:“我,天子命官;彼,一虏寇耳。名不正,言不顺,作逆不忠,而诸族同逆之人,盖为势所胁矣。今我若久持之,彼人自当明于形势,相与降散也。”
至于秋,果如提所料,同高桓者见其难成,以同逆为大罪,纷然弃走,日去者千计,高桓众日益离散。提于是悉众来攻,大破之,禽高桓于陈,枭首送洛阳。帝嘉提功,擢拜益州牧,兼护蛮校尉如故。提之平高桓,深入南中绝地千里,收抚蛮酋,留置吏卒,得编户以万计,且广施恩德,颇章仁义,华蛮数年之间安泰矣。
十五年春,以刘提为益州牧,都督益州诸兵事,成都留守,护蛮校尉,封巴西侯。
二十年秋,西南獠酋田承煽动獠三万,反于益州,提遣使安抚诸县獠爨,躬将州兵万五千人,会诸郡兵卒,往讨田承。承闻提来,与左右曰:“我素闻刘益州用兵之策,无外结寨持重,以弊锋芒,今我不能堕其料内。”遂将兵转掠,不与提交锋。提遂谕令诸县,收民城中,坚壁清野,使承无所掠,居无何,承众乏食,鸟散鼠窜,提分遣将帅,讨戮逋寇,遂宁南中。
开阳末,太宗讨不孝,时提疾笃卧病,竟不能决策,遂惟待时势耳。昌武元年冬,设剑南军镇,以提为剑南节度使。四年六月,卒,时年六十八,谥曰德,追赠征南将军、益州牧、都督益州诸兵事、剑南节度使、护蛮校尉。
五子:谦、平、宁、正、合,宁颇勇武,从其讨高桓,战殁阵中;正以病早夭。
谦字怀冲,少好学。提虽名将,鲜识文书,以是州中吏事,颇付于谦,拜益州治中。昌武元年,征为兵部侍郎,四年,丁父忧,后又丁母忧。既起,袭爵,转刑部侍郎,延昌四年,卒于任上,时年六十一。至于平、合,才并不高,名不能显,少事堪录。
初,高帝龙潜戎旅之时,同列诸将莫能知,惟魏武庄公任成、刘提以为帝卒能澄清天下,廓开鸿基。而武庄公常属郝应,提则每从高帝斗战,以是既平巴中而入蜀之时,帝使武庄公守上庸,而使提将众同随。帝之称王践阼,提皆首唱其事,每与人言:“上位若不能王、帝,则天下何人能王、帝邪?”以是颇得高帝、圣王之亲信。孝成既平,帝以剑南之事相委,使专断蜀土,未尝生疑。圣王都督关右,亦弗涉其政事。提牧治巴蜀,供给兵粮,高帝所以平山东而无虞,颇得其力。
开阳二十二年春,提尝入朝谒帝,时帝春秋已高,提亦白发苍颜,帝特诏提免跪拜之礼,延入宫中,相叙创业之初。帝曰:“昔朕在荆楚,与兄转战,跨马横刀,冲锋捣锐,英姿何其飒爽!不意今日瘫卧榻上,全然无当时风貌矣。”提对曰:“山河常如是,斯人总迁移,然陛下之鸿业,彪章史策;陛下之英姿,永载竹帛。”帝又曰:“想朕躬耕苍梧之时,何料日后将君临四海邪?”提对曰:“顾臣贩货桂阳之际,亦不察竟能因腾风云,从龙附麟,名录勋策,勒功帝籍矣。”帝大笑曰:“如是,知造化之弄人,命运之无常矣!”提起而拜曰:“陛下天命攸归,符谶所契,龙兴之事,非在造化命运也。”帝拍其肩,使坐,谓曰:“此亦造化命运也。”提之辞去,帝谓曰:“且徐行,使朕多睹兄容也。”提遂徐行而去,时属夕阳西下,帝眺望身影,至于目极,怅然与侍从曰:“我辈之世,亦已随夕阳而去矣!”未几,帝崩,提亦疾笃,不能坐临,惟在府中卧床听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