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之在世,事君以忠,养父母以孝,待友以义,育子女以情。此人之所以立足,文之所以播沐,社稷所以传续,苍生所以康忻。以是前贤往圣,莫不扬赞孝道,宣章忠义,以期能变浇薄之俗,移陵夷之风。然父母子女,血肉所系,不孝亲而育子者,禽兽不如,人间所寡;而忠义之事,非仁人志士,则难以躬践矣。故兹既欲拟迹先明,劝励来者,所以广录其事,以成《忠义类》也。
阮它,字桐成,吴郡海盐人。家世郡中豪杰,贩私盐以致富壮,海虞闻名。梁末许庶民以钱购他县官(注曰:不许购本县官),它父环遂为它购富春令。时购官之令,多贪脏以偿直(注曰:偿其购官之财),而它爱民如子,每以清宁抚众,甚得人心。
崇宁八年,士尚攻富春,它据城而守,尚连战不能拔,遂懈而围之,它乘夜而出,烧破尚营而还。尚不胜耻忿,乃筑土为楼,悉众肉薄,蚁附逼城。它遂劝率士卒,应锋摧折,尚军死数万乃下之,并禽它。尚缚之于前,厉声问曰:“我义师所到,无不面缚,竖子何敢负隅顽抗?”它唾其面,訾之曰:“我大梁臣,为至尊守垂远,恨不能诛汝耳,安有贵生贱节乎?”尚叹而与左右曰:“我幸为义士责。”解其缚,褪其衣,命人以刀斩裂之,谓它曰:“卿衣已代卿尽忠矣(注曰:谓代其死),卿身可为义驱驰乎?”它愕然,揖涕曰:“乞报明公。”尚大喜,以为营将。
从尚取九江、庐江,每战力斗而前,常轻甲以冲,尚每戒其轻剽,它对曰:“此身明公所与,焉不倾力以报乎?”
十年,士尚称王,以它为御史大夫。是岁,士尚与郝应战于江夏,尚不利,应使其骁将彭虎追尚,它逆行与战,力斗奋戈以距虎,见尚已远去,乃走。是役无它,尚危矣。士尚与郝应争豫州,它常持戈以从。十五年,士尚僭号,以它为御史大夫,加给事中,领镇北将军,封海盐侯。
开阳六年,袁善以徐州降士尚,尚使它将兵七万以迎之,遂取其地而还。十四年,从士尚部将陈河与圣王战,败绩,为王所禽,王说之曰:“久闻将军忠勇之名,风彻东吴,诚义士英雄。而今天下势晰,命数在秦,非人力所能易,将军盍不顺奉人心,弃暗投明邪?此犹未晚矣,冀将军思之。”它谢曰:“仆亦闻秦帝与圣王明主贤相,天下所服,苍生与之,士民用乐。然它蒙吴帝自辱,剖情推爵,分当死节,宿愿衷心矣,但无复再言。”圣王不忍杀之,遂释之。它乃隐逸乎山丘之中,不复出与世间相及,不知所终。
方世圣,名明,字世圣,上谷居庸人。以美名,遂字行。初为郡卒,抗击鲜卑有功,累迁本县尉。梁末荆楚动荡,遂募勇士欲平荆,世圣应募,于是转为新野县尉。
崇宁九年,新野为郝应所破,县军皆覆,世圣奔还洛阳,梁廷以其有劳,不责,以之为沔阳令(注曰:在汉中)。十一年,以讨沔水船盗有功,迁郡尉。十二年,汉中太守卒,以世圣补太守。
十三年,高帝使郭孝成北取汉中。孝成使圣王将大军道乐城,自精锐趣南郑,世圣以圣王为忧,遂悉遣兵赴乐城,孝成遽至南郑,破城斩将,俘敌主事,押于乐城下,乐城遂降。于是孝成进围褒中(注曰:时汉中治不在南郑而在褒中),世圣深垒高城,然后出与战为孝成所破,遂还城,固守。孝成连攻过月,弓石相加,郭墙几夷,粮尽力屈,兵民相食,死者交枕。世圣知不可守,而不忍见军民之同死,遂与众言曰:“我为天子命官,受符赐印,当死忠节以报圣恩。而卿等皆布衣黎民,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匪蒙一官半爵,无必与我同亡。”遂使使出而降,然后于城上东面,叩首再拜,自刎于城下(注曰:梁都洛阳,在东),血溅于门,以示其尽守土之忠。孝成闻之,叹曰:“此壮士,恨不能为我所用。”汉中士民皆感戚,号哭为葬,为立祠乎城东,岁常祭祀,至今犹然。褒中城门之血亦洎今犹在,人皆不欲洗易之,每相谓曰:“此方太守血,当久卫我汉中,不可弃矣。”
高帝闻之,亦怅然叹曰:“惜此忠臣矣!奈何未逢明主。”世圣有二子在褒中,高帝征之。长子从良,受益州参军,孝成举蜀中畔,从良伪从,而使人报书于圣王,为孝成所知,害之。
次子从益,字正平,受御史中丞,从帝东出函谷,为军正,事公笃恳,以功为御史令。
七年夏,吴魏连兵四十万乡洛,帝议与群臣,郜芝言曰:“今敌虽众,而吴魏不能合,可乘其劳顿,以我之精卒,要彼弱处,一战威发,挫其锋锐,则其自行瓦解,不战可退。”从益驳曰:“不然。臣以为,敌势众,我不能卒败,可坚壁清野,待敌深入,敌既远来,内隙而粮远,一战可禽。”郜芝又言曰:“方御史之策,必使敌终临洛下,不可御也。”帝谓曰:“今其锋锐,未必可挫,亦坚壁以待。”遂从从益计,而魏师果不退,推锐至于洛阳之南。帝虽召圣王而破之,而从益自以速祸于国,请自免,帝优诏不许。
从益之为御史,执法严重,虽门阀豪族,亦不惮怵。郜芝尝戒其门子孙在官者曰:“汝等务礼方御史,不可与之触忤。”从益闻之而诣芝言曰:“岂犹怨昔魏吴之事乎?”芝愕曰:“何以出此言?”从益对曰:“从益执法虽严,无不以公正。卿戒子孙礼我而勿触,岂非以我因私情而定法邪?”芝悟,遂谢之,于是二人友义日深。
十四年,转少府。昌武三年,进为光禄大夫。延昌元年,致仕。五年病卒,时年六十七。
黎玉,字瑛瑯,济北刚县人。少勤学而慕古之义士,常自勉励。县中以其有学,荐为本郡记室,稍迁本郡长史。
兖州刺史任澜闻其名,辟为别驾,待以客礼,玉遂怀感激之心(注曰:为下张本)。玉条理州郡,以仁信治民,颇得人和,国内称之(注曰:国谓魏国)。
登丰三年,赵氏篡逆,贼主赵献亲将众寇兖州,澜不意其卒至,遂败,欲还山阳,而山阳太守郑芃以数县降赵献,澜遂不得还,南走陈留,道为献部将谷烨所伏,中流矢而薨。芃以书招玉,玉得书大怒,勃然曰:“何来贼子?!畔主而害君邪?”遂据昌邑(注曰:兖州治所为昌邑),不与贼同,潜使人东送澜诸子于宋王,亲登郭墙,欲与贼决战。贼既至,重围而偪,说之曰:“久闻黎别驾美名,饱读典章,洞悉前代,何以不昧天时,抗拒王道,效愚命尽之主,坐死已亡之国乎?诚哲士所不为矣。”玉在城上斥之曰:“汝等悉食秦家俸禄,而反跪首赵氏,徒成乱臣贼子耳,在此迷途知返,犹不迟也。我蒙君超擢,忝寘州佐,自当奋节效忠,何用复言?!”贼遂悉众薄之,玉力战,竟不能敌,城破殉国。光宗即位,追封玉为关内侯,赐复其家。
颜恩,字思德,琅琊即丘人。恩身修貌美,善书,遂为太守詹特辟为郡记室。高隆二年,累迁为费令(注曰:费在兖州之泰山)。泰盛元年,特病卒,无子,无人为收葬。恩闻之,弃官而还,为之设丧而葬。郡诉其弃官,刺史任景以其既为特之故吏,本义而委职,还报恩德,遂不罪。远近闻之,皆赞景而嘉恩。
蒙竹,字子直,长沙罗县人。罗县在湘湖之会,车船所集,蒙氏乃因其地而为商,资产万计,名动荆襄。竹父会,为南国巨富。会既卒,竹承其业,而散家财于兄弟亲友,人问之,对曰:“财物焉足常守乎?金银虽贵,犹凉物也。”
其叔入狱,竹倾产以赎之。既出,其叔诣竹来谢,竹辞曰:“非欲求报也,叔父好生自爱,则足矣。”
后桂阳太守张琛、荆州刺史刘织辟之,竹皆辞不就。琛卒,竹往会丧,见其家贫,分财之半与其寡妻孤子,人皆语之曰:“琛辟君,君辞,则非其故吏,何以至此?”竹对曰:“府君既辟愚,即屈身而尊礼,恩已著也,焉有不报?”时人叹赏。
伍柏,字劲青,广阳蓟县人。家世有学问,柏父凡,为北州名士,通《三典》《县章》,远近来从学。柏承其父业,为州所辟,累迁广阳太守。
天正七年,鞑靼荼毒河北,涿郡太守李增以城降,鞑靼遂逼广阳。柏送州府吏南走,己率将卒垒城以待敌。鞑靼既至,多骑众,不能破城,李增为之造云梯冲车,遂百道扑蓟县(注曰:广阳治所在蓟县)。柏众少,不能悉挫之,于是城破而为贼所俘,拒不降敌,殉国,伍氏老少咸为鞑靼所害。
中宗追赠其为关内侯。今上大圣皇帝既驱鞑靼,重追赠为关内侯、幽州刺史,为立碑于县界。
司马邦,字弼国,太原祁县人。少豪迈,好与乡里少年无赖相结,抢劫行商,尝入狱。
天正七年,鞑靼寇盗河北,遂陷太原。永皇二年九月,武昭帝破胡于雁门,遂进趋太原。十月,鞑靼左贤王百托来将大兵赴太原,与武昭帝相持。邦遂招合旧时乡里少年无赖,并募结士民,于城内起义以应武昭帝,为百托来所杀,追赠晋阳侯。
史臣曰:阮它报斩衣乎士尚,方明刎东面于残梁,虽皆暗昧天道,顿厄庸主,然观其忠心纯志,诚耿烈巍然也。黎玉死节昌邑,伍柏殉国蓟中,则真光耀华夏之骨,激感后来之人,悠悠正气,播风汗青而永铭竹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