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者,西戎之种,漫居河西地,在青海南北,据地千里,自梁时便为凉州之忧。崇宁中,其君落哲特卒(注曰:吐谷浑王姓落哲,华语谓“威武”),特子权即位,而特弟亚宿在阃闱,蚤植党羽,遂阴谋害权,乃设宴延权。权往,至营门,忽感腹中不适,遂欲还,亚恐亡机,抽弓射之。权辟之,愕然曰:“叔谋侄乎?”遂策马奔还,引部与亚战。
亚久历兵戎,军中厚望,以是多从之者,盛势逼权。权命数十骑从己,先阵而立,遥问亚部曰:“先王在时,于君等不薄。今何以尸骨未冷,骤起争端?此之兵卒,皆为彼之父子兄弟,何以宗族相雠,自绝血脉?为今之计,何若弃戈而来,父子相叙,兄弟促膝,孤以海神为誓(注曰:吐谷浑俗,奉青海海神),必不负君等。”亚部闻之,莫不相顾徘徊,全无战心,权遂又遥呼曰:“焉为彼一己之私而弃体命,残手足邪?”亚部遂倒戈来投,亚斩数人而不能制,权帅数十骑策马入其阵,禽亚,枭之。
开阳二年正月,权与西羌骤合兵犯凉州(注曰:西羌者,亦西戎也,散布河西,种落弥漫),伪凉主马隆以计退之。后圣王灭伪凉,三年秋九月,吐谷浑又寇凉州西境,圣王遣兵自左右夹击,别使部将迂袭其后,数道击之,遂却吐谷浑,权肩受剑,狼狈而归,遂不敢再犯神洲。
开阳中,烧当戎势寖盛(注曰:烧当戎者,西戎之属,在吐谷浑南,凉州西),遂数击吐谷浑,开阳七年尤频。落哲权怒,遂使其边牧阳不能距之,诱其深入,伏击大破之,推锋南下,兼并其地,烧当戎奔入吐蕃。
十三年,权使人于青海之西,造“永治城”以为都。又遣使阴寻中朝典志章法,以为模效,草立制度,稍有班仪。
昌武三年,权病卒。临终呼其弟川与其子潜至榻前,执潜手与川,语川曰:“欲付业于卿,此子赖卿以保耳。”川骇然伏身叩首,连曰“不敢”。权叹曰:“卿今日不受,若日后生悔,不又往事乎(注曰:谓落哲亚之谋害落哲权也)?”川叩头流血,涕泗横流,曰:“臣不敢觊觎王位,必诚心事新主,乌感效前人之恶哉?”权遂曰:“如此,孤安(注曰:知落哲权前言不过探其意而已)。”遂以位受其子潜。
潜既受位,川日夜敛迹,鲜出营帐。潜初疑惮之,后见其无志,遂安。六年,金城戎攻吐谷浑(注曰:金城戎,西戎之属,在金城之西北,吐谷浑之东北),连破边牧,潜遂帅部躬讨,川因隙起兵,会集亲信,阴袭得“永治城”,劫杀落哲潜于涂,遂王吐谷浑。
延昌元年八月,吐谷浑寇凉州南境,凉州刺史王平初不以为虞,使郡兵潦草与战,潜尽锐冲之,折王师。平遂知吐谷浑不可小觑,乃整甲励兵,寻道诡发,再战破吐谷浑,斩虏万级,追获牛马万余头。二年七月,吐谷浑复寇边,平又距破之于洮阳,斩首三千级。
登丰二年,潜病笃。初,潜有三子,长子峤痴钝,不得立。次子遐与幼子答岁相侔,互不舍高下,潜常持衡其中,然不能弥其缝。潜临终忧其事,遂召遐与答入帐,遐怀利刃,既入帐,先杀答,再弑潜,遂假称潜卒,答哀极亦死。然人心惶惶,莫有信之,潜从弟子建奉峤为主,称遐弑父害弟,天、地、人所不能容,举兵讨之。遐将兵与战,不能胜负,遂分地对峙,遐众据“永治城”及其北,建奉峤据南地,相持攻守,互有进退,斗战十年。
永弘四年,遐竟攻灭建,建自缢,峤为遐所害,遐复尽有吐谷浑地。然南北相杀,十年争战,吐谷浑之民口、牲畜皆锐减,牧民惟余十万许,其势远不如前。
十年六月,遐寇凉州,会地震,自没近半,奔退。十一月,吐谷浑复寇凉州,为凉州刺史杨玉所距破,斩首数千,遐一足为王师所斫断。
永庆二年,遐卒,其子昌立。七年三月,凉州刺史杨玉坐事免,以工部侍郎饶当为凉州刺史。初,吐谷浑在二永年间,数寇凉州,皆为玉破。玉既免,四月,吐谷浑侵寇凉州,为刺史饶当所破,斩首四百余级。
八年二月,昌遣使贡献,请罪皇朝,光宗责之,犹以为河南王,于是吐谷浑数年不犯边奥,凉陇安静。
高隆元年,昌卒,其子宜立,欲寇犯凉州,刺史何缜闻其入境,匹马往晓喻之,曰:“量西戎之兵马,不如天朝;校掳掠而求利,何若互通?”约开边市,吐谷浑乃退,设边贸,夏戎便之。是时昌亦数遣人阳为吐谷浑叛人(注曰:欲使己免寇皇朝之名耳),扰侵益州,刺史栾渊随机设略,因势破平。渊每战预作参谋,出其不意,昌遂叹曰:“天朝有神人,知我出入之所在,何以能胜乎?”遂亦不再犯益州。
泰盛三年二月,有吐谷浑人与秦人争执于市,浑人疑盗物,市监即收斩之,刺史何缜闻之,乃收市监而斩之。事闻于京,为有司所弹,免官,以凉州长史简拓为刺史。拓遂闭边市。吐谷浑既忿人为市监所斩,又怒闭市,乃大举寇凉州,拓悉众与战,偏军失期,为吐谷浑所围破,昌萃军攻之,害拓于阵中,王师折损万余人,吐谷浑掳掠五千余户而还。自是,昌屡窃凉州,河西遂受其荼毒。
天正元年,昌又大寇凉土,刺史梁准并力击其散卒,次第逐破,吐谷浑之众连战不利,士气稍丧,不敢进,准乃推锋而斗,颇有馘戮。五年,吐谷浑又来寇,准逆击摧之,其后事入西京矣。
吐谷浑之俗,以渔牧为业,亦偶有耕种,初无居所,常随山川水草以行帐。后种落渐蕃,乃稍有定居。其昏姻嫁娶,本无礼制;刑法职官,亦无班仪,后落哲权遣使阴寻中朝之典志章法,以为模效,遂草立制度,稍有班仪而已。
史臣曰:初,梁室既辟胡狄而南渡,西域为诸国所分,历时既久。洎乎梁武帝驱除羣胡,复设衙司于玉门之外,然当时之人,犹不以西域为金瓯。暨乎苏太真、金临沃内抚臣民,外攘雠寇,世人始画西域以为神洲疆宇也。以是知此二公所以以二千石封侯者,诚功业不虚也!吐蕃、吐谷浑各据广袤无垠之地界,分割凉、益以西,在于东都,尚不为朝廷大患;爰及西京,洵转作皇朝深忧矣!
(注曰:臣以为,东都之患,最深莫过北狄。然则何以皆为戎狄,东夷、南蛮、西戎之忧皆莫能渊北狄乎?
一者,北狄在草原之上,弓马强健,骁勇善战,故常为中原所忧;二者,北狄之窥中原,自并、幽而下,万里平野,横行无隘,以是鞑靼能肆虐河北,盗陷山东;三者,塞北沙漠之广,牛羊之利,远在东夷、南蛮、西戎之上也。然此皆外由,皇朝岂有内因在此焉?
夫皇朝戍东海,置彭湖都护府;灭高丽,立乐浪玄菟都督;光西域,留西域都督;辑南蛮,设南中都督。而至于北狄,虽绝迹沙漠,灭号鲜卑,然未尝闻留吏以临之,戍兵以卫之,城塞以守之。于是鲜卑虽灭,鞑靼因隙崛起,重据沙漠;鞑靼后残,瓦剌乘间嚣张,再霸草原。何也?在于皇朝未尝留吏卒以守其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