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频出大案,佛门近些年来极为低调,行事也愈发谨慎。
不过,妖祟就算披上人皮,学习人言,想要真正融入尘世,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大洛天下佛寺千万,妖僧不计其数,总归会有所疏漏。
更不要说,佛门强势了数千年,即便在高压之下,能迅速扭转风气,曾经犯下的诸多血案,也不会随之消失。
仍常有渡者侦破迷雾,解救受害之人。
组织人数也因此稳步上升,过百之后,逐渐向千人之众发展。
初代渡者也逐渐成长起来,在江湖上闯荡出了属于自己的名号。
“说起来,李兄已经再婚了……”
几年前,江贺收到了李画师的请柬,邀请他参与婚礼——
与他成婚的另一半,赫然是昔日阴江岸边的洗衣女。
根据信中讲述,他们成为渡者后,因故结伴同行,一同经历了许多风雨磨难,相互认可、相互搀扶。
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最终走到了一起。
回首过往,他们已然蜕变,不再是曾经的自己,更不会将对方视作亡者的替代。
实话说,前面一二十年,江贺收到两人来信,得知他俩总是组队出行,信中彼此也多是夸赞欣赏……
那时候就感觉出来一点苗头了。
收到请柬,倒也没有多少意外。
斯人已逝,沉浸在过往之中,半世守贞,这般痴情令人钦佩。
但能够走出悲痛,迎来新的生活,同样会令亲近之人感到欣慰。
江贺作为好友兼传道之师,自是欣然赴宴,给予祝福。
就在赴宴之时。
江贺蓦然发现,李画师有些老了。
他当年为了寻求画道突破,毅然选择抛下一切,追随江贺,行走天下时,已经是三十余岁。
经历福山、阴江等事后,得传妙法,踏足修行之路。
然而,修行亦有悟性、资质之分。
李画师三十余岁方才修行,进境远不如顾月容、陈香兰等人,到再婚之时,也才堪堪二阶水平。
那时候,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
他已然年过七十,纵然有修为加持,眼角也多了几分岁月雕刻的痕迹,发间有了几分白意。
与一同前来赴宴,已经修行到四阶巅峰的顾月容相比较,后者面容没有半点变化,仅仅是气质愈发成熟。
“按照这个趋势。”
“李画师纵然踏上修行之路,也顶多再活七八十年,寿元应该在一百六七十左右。”
江贺轻叹摇头。
近两百余年,已然是常人近两倍寿元。
但是对于神妙灵兽来讲,只是漫长寿命中一段较为短暂的时光。
不仅是李画师。
江贺若想活到几千年后,在百宗灭佛之乱时,学习照妖镜的制作方法……
即便是渡者里天资最佳的顾月容,也不可能随他走过如此漫长的路程。
那些熟悉的面孔,终将消逝在时光长河当中。
这也是曾经的多次模拟里,江贺并不怎么热衷于延寿之法,也很少活到正常寿尽而亡,往往会在最后极尽升华的原因——
活到最后,代表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他比较“自私”,不愿意经历那么多离别,只愿先走一步。
反正再一睁眼,就回到御灵世界,能以英灵的形式与故友们重逢,似是不曾离去。
“活到几千年后,是没有办法的最终选择。”
“我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未来,自己也得想办法,打造出可以侦破妖僧本相的照妖之镜。”
“解决问题自然是越早越好。”
要想打造照妖之镜,必然要研究鉴心明镜。
后者乃朝廷重器,以江贺目前的实力身份,单纯见识一下可以。
要想拿在手上把玩研究,肯定是不可能。
江贺暂时按耐住心思,继续修行。
六阶不行,七阶,八阶呢?
拥有与洛帝平等交谈的实力后,再提出研究鉴心明镜,应当不会被拒绝。
正当江贺奋斗之时,再度收到了顾月容的信件求助。
这次倒不是她或顾家出现性命之危——
她正在蛮州侦破寺庙之案,并在城官的帮助下,救出了一些险遭迫害的百姓。
这些百姓刚刚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对于救命恩人的后续安排,自然不会有半点意见。
唯有一个八岁孩童,像是被猪油蒙了心。
哪怕见到了佛寺鬼祟、哪怕见到了黑暗中的丑恶、哪怕死里逃生……
也不改向佛之心,想要出家为僧,学习佛法。
顾月容这些年救人无数,纵然不清楚实情,也明白如今的佛门,早已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济世佛宗,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这孩子想要出家为僧,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无论佛寺是否真的愿意收留他,结果要么是白白送命,要么是被僧人腐化,堕入邪道。
更何况,抛开向佛之心。
孩童虽年仅八岁,却似是天生早慧,言谈举止成熟知礼,令人心生好感。
顾月容不愿看他跳进火坑。
确认他没有被术法惑心后,几番劝阻,想要改变他的礼佛之心。
不是想学佛法么?
她也可以想办法求来妙法,传授给他,不比什么佛法差!
然而,顾月容一番劝说下来,孩童的礼佛之心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加坚定了。
她无能为力,只好写信求助先生。
以先生的谈话能力,说服这孩子放弃佛法,应当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阅过书信,江贺也升起了几分好奇。
于是回信一封,启程前往蛮州。
……
蛮州,一间茶楼。
说书先生拍下醒木,“啪”的一声,眉飞色舞。
“……‘啊呀呀,纳命来!’说时迟,那时快,惊魂枪窥见破绽,大喝一声,施展了成名绝技!”
“却不曾想,天霜剑技高一筹,早已看穿惊魂枪的绝技,故意卖出破绽……”
“一剑霜华,漫天飞雪,惊魂枪饮恨而败……”
“此战过后,天霜剑陈香兰,正式登临地榜十七……”
茶馆当中,直到说书先生举杯抿茶,听客们才敢喘气呼吸,议论纷纷,惊叹于那位天霜剑的强大,猜测着她的下一次出手,是受人挑战,亦或者其他——
自从朝廷公布天地人三榜,为各宗修士进行排名,便迅速传遍天下。
对比战力,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如今更是成为了茶馆说书人的招牌。
修士之间的战斗,榜单名次的起起落落。
哪怕常人不可能跑去观战,光是听说书人的讲述,同样十分过瘾。
尤其是说书结束后,茶客们闲聊时争论不同修士之间的实力,这种指点江山的快感,更令人着迷。
这也使得一些本来不出名,实力尚浅的修士、甚至武者,也有了名扬天下的机会。
当然,最热门的话题,仍然是那一批高阶修士,例如——
“听说仙榜把顾巡天的名次又调高了一位?”
“这是第几次调整了,能不能准确点?”
“要我说,顾巡天就应该排在六阶第一,三十几年前就独战两大罗汉,如今更是不知道有多强了……”
“这我就不服了,虽然我也尊敬顾巡天,可他本体毕竟是灵兽,跟真正的巅峰六阶比起来,应该还是有差距的……”
“放你娘的屁,我看你就是罗汉走狗……”
由于天地人三榜,只收录了五阶及以下的修士、武者。
对于那些出手较少,也很少进行约战的六阶以上高阶修士,人们只能猜测他们的实力。
再加上有好事之人,按照六、七、八三个阶段,罗列出“仙榜”排名。
彻底争议不断。
尤其是扯到顾巡天、乃至佛门罗汉的时候,更是极为混乱。
【只要你吹顾巡天那我们就是好兄弟】
【伱不喷佛门我可就要喷你了哦】
无论打起来究竟怎么样。
舆论上,顾巡天就先赢了九成九。
此时,茶楼隔间,有两人并未参加这场骂战。
其中,那位面容有些稚嫩的七尺男儿,侧耳倾听着外面的交谈,愈发好奇。
“顾姐姐,巡天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顾月容坐在对面,听到这个问题,闪过一丝回忆。
沉吟许久后,方才开口。
“一个纯粹的人。”
在她心里,虽然先生乃灵兽之身,却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更适合被称作“人”。
想到许久不见的先生,她心中充满期待。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八十七天零九个时辰了,不知先生现在到哪里了。
“纯粹?”
七尺男儿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走进隔间。
与来者视线交错,顾月容心跳加快,猛地站起。
“先生!”
“离得有些远,让你们多等了几日。”
江贺笑着解释,看向同样起身的七尺男儿,眼中浮现一丝异彩。
这身高体型,只有八岁?
“巨人血脉?”
“是的大人,我传承了父母的一丝巨人血脉,名叫武悠,今年八岁了。”
武悠匆忙行礼,眼中带着崇拜。
他从小听着布衣巡天的名声长大,早已将顾巡天视作楷模。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仰慕之人。
“武氏么……”
洛朝时期,拥有特殊血脉的人,比武朝稍多一些。
他们乃前朝遗留,被称作【异人】。
又因为前朝之事,大多被赶到了蛮州生活,又被很多人唤作【蛮人】,地位比起普通人还稍低一些。
当然,江贺本体是灵兽,硬要说的话,连人都不算。
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出身。
只是含有一缕巨人血脉的武氏之人,唤醒了他的回忆。
此时谁能想到,这些被洛人看不起的“异人”、“蛮子”,未来竟会为挡在世人之前,为人族撑起最后的天下呢?
武氏之帝更是血战而死,无愧于民。
江贺带着些许好感,开口问道。
“听说你一心礼佛?”
“是的,大人。”
武悠局促的低下了头,心中竟生了迟疑。
若是他仰慕的顾巡天亲自劝阻……
这佛,还修不修呢?
然而,他却没有听到顾巡天开口劝说,反而是温和开口。
“来,坐下慢慢聊。”
“介意告诉我,你为何一心礼佛么?”
那俊美的面庞,温和的声音,似是有种独特的力量,让武悠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他听话坐下,端端正正。
“因为母亲是佛门信徒,我也一起诵读佛经……”
“……我好奇询问那些佛经的含义,母亲常常为我解读……”
“……母亲病故,我懂得了何为生死……”
“……在诵阅经书时,我仿佛能感觉到母亲还在身边……”
“……我觉得佛经之中蕴藏着许多道理……”
武悠将心中想法倾诉了出来。
江贺并未因为太过琐碎,而感到厌烦,耐心聆听着。
即便拥有一丝巨人血脉,比常人早慧许多。
一位八岁孩童的经历终究不多。
当他讲完一切,江贺才开口问道。
“你知道有许多僧人走歪了路,依旧心中向佛?”
“母亲曾告诉我,通过狭小的缺口,并不能看到龙的全貌,只能看到一块鳞片。”
“我不能因为见到一个坏人,就认为世间都是坏人。”
武悠不假思索的答道,显然被顾月容问过许多次。
“那些僧人或许走歪了,但是并不意味着佛走歪了。”
江贺耐心听完,又开口问道。
“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发现,世间所有僧人并不如你所想,都已经走歪了路,是道貌岸然之辈。”
“就连所谓的佛陀、菩萨、罗汉也一样。”
“你的向佛之心,还会如此坚定么?”
如果换个人,武悠必定不信,认为对方在哄小孩。
但是,说出这句话的,是他崇拜仰慕的江贺。
他按照江贺假设的情形,思考许久,才重新坚定了信念。
“就算世间所有僧人,都走错了道路。”
“那也是他们走错了。”
“佛经当中那些引人向善的道理是不会错的。”
“我要学的是佛,并不是学佛的人。”
江贺与其对视,看到武悠坚定的目光,忽然笑了。
他转过头来,对顾月容说道。
“不用担心,这孩子可以学佛。”
【你与武悠坐谈,问其佛心:僧恶,仍向佛?】
【武悠言:一僧恶,非僧皆恶。】
【你又问:若僧皆恶?】
【武悠默,良久言:僧恶非佛恶,学佛非学僧。】
【你大笑,与友人言:孺子可学佛。】
【遂让武悠追随左右,于身侧学佛。】
【武悠疑佛经,你宽其心,言共赴灵山,求取佛经。】
【友人惊,劝阻之,言佛厌巡天,定拒之。】
【你言:若取之,佛不可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