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州、边州、关州……
白衣画师行走于边荒、行走于江湖。
他每过一地,都会停留一两月时间,绘制出一幅神妙的山河之图,再将画布蒙于山河之上——
边荒之所以混乱破败,皆因前朝战乱,打破了地脉。
使得这些地方元气流失,养育不了太多生灵,只能耗费时日慢慢恢复。
但当山河图落下,并逐渐发挥效用。
那些在穷山恶水间夹缝生存的人们,惊喜发现,土地变得更加肥沃了。
树上果实不再酸涩难吃,播种的种苗愈发茁壮,就连那些阴森的老木,都开始萌发新芽。
这般变化令他们无比欢欣,纷纷叩谢天恩。
“这些边荒州域,本来要到两千年后,才能彻底恢复到其他州域的水平。”
“按照现在的速度,大约三百年就可以彻底恢复元气,而后的七百年,或将愈发繁盛,孕育无数生灵……”
白衣画师站在山峦顶峰。
仅仅一年时间过去,他却仿佛经历了几百年时光。
眉已全白,发若飘雪,皮肤干枯……
持笔之手却依旧稳若泰山,双眸亦愈发明亮,似若星辰。
他遥遥望着大地,眼底满是遗憾。
他无论是技艺、术法、力量、体魄……
一切都达到了巅峰之境,达到了这一世的顶点,却在绘制了六幅图后,近乎灯尽油枯。
距离真正完整的大孟山河图,还差的很远。
是他的积累不够么?
不……
是这个时代的天地太小了,上限太低,不足以支撑他走向更高的境界。
而且,丹青妙法虽有神妙,却也只是少许。
白衣画师昔日觉得,它无比玄奥,拥有无穷潜力。
如今彻底吃透后,却又发现它不过是皮毛罢了,它身后更蕴藏着广阔天地。
“或许太玄传说里,仙人袖中有天地,不是夸张的描述,而是真实妙法。”
画师心中浮现憧憬,却无失落。
他持笔走下山崖,白衣若雪。
“是时候给这幅图画上句点了。”
……
昆州,清河镇。
狐尾女子被独自留在镇中。
她起初还想追随公子而去。
临行前,却想起了公子所说的话。
“我们还会再次相遇。”
“在此之前,好好活着。”
不自觉的,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
公子既然能利用山河图,延缓她生命流逝的速度,帮她延寿千年。
那么为自身延寿千年,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公子都说了,他只是短暂离开,未来还会再次相遇……
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待到公子回来,却又看不到她,岂不是会很失落?
于是她忍耐了下来,选择在清河镇住下,整理家院。
她每天都做好一桌丰盛佳肴,坐在宅院里,等待公子归来。
一日、又一日。
春去秋来,霜融花开。
整整一年过去,她未曾见到那道身影。
“公子此番出门,是要绘一幅惊世之图。”
“为了这幅惊世之图,公子光是准备,就花了许多年时间,画的慢一些也很正常。”
“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也得准备一些东西……”
她忆起最初与公子相遇之时,正是桃花盛开之季。
于是寻到了一些桃树苗,栽种在了后院。
或许等到下次桃花盛开之时。
公子就会回到家中了。
想到那般景象,她动力愈发十足。
一株,两株……
一年,两年……
不知过去多少年月。
镇子周围布满桃林,每逢桃月,万花齐开,秀美非常,引来无数情侣驻足。
清河镇亦因此更名改姓,被唤作花桃镇。
她所期待的那道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她失落的将自己关进屋内,整整三年时间,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直到三年后。
她推门而出。
“公子可能是在外面迷路了。”
“我去寻他。”
带着一分希望,一分赌气。
她离开了镇子,去寻找公子的踪迹。
直到这时候,她才蓦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
昔日的边荒之地,如今已是生机勃勃。
虽与那些鱼水之乡相比,仍有不小的距离,却跟昔日贫瘠、布满妖祟的穷山恶水相比,形同云泥。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
公子要画的是什么……
不是山河之图、不是江河之景。
而是这繁华之景!
如今这盛世江湖,才是公子绘制出的惊世之图!
她恍然之余,却又悄然垂泪。
“公子,你以心为笔,以魂为墨,绘成了这盛世之景,绘出了山河太平,绘成了这惊世之图……”
“你成功了。”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公子的意思。
他离开了,却又未曾离开。
他以魂为墨,绘出这天地之图。
这既是盛世之图。
亦是公子本身。
“骗子……”
她拭去清泪,迈步走入江湖。
她不再抱有幻想。
公子已经逝去了,倾尽心神,绘成了这片山河。
她若随公子而去,却是枉顾了公子的心意。
她做出了决定。
“公子,既然你绘出这盛世之景,那我就替你守护它,直到最后。”
“我不会让任何人践踏你的心血……”
伴随她心念流转。
天地似乎出现了波动,丝丝墨色汇聚在她的指尖,形成一把墨色长剑——
虽然她力量衰竭,十不存一,比起寻常三流高手,都有些弱了。
但公子绘成山河图时,将一部分力量转接到了她的身上。
她可以凭借这份力量,延缓自身生命力流逝的速度,亦可以驾驭这份力量,借用公子昔日的几分神妙。
哪怕只是几分山河之力。
亦能让她超越所谓绝世高手,举世无敌。
自此之后。
花桃镇少了一个日夜期盼公子回归的狐尾女子。
江湖中,多出了一位行踪缥缈的白狐仙子。
……
帝州,帝都。
自白衣画师斩却帝首,绘成一幅长生奴后。
燕赤诚愈发躁动。
他对宁兄的江湖,无比好奇与向往,遂整理行囊,试着离开道观、离开帝都。
果然,正如宁兄所说的那般。
由于帝都大乱,新帝登基。
帝师自身难保,更不用说拦着他不让出门了。
他成功脱身,负剑而行,走入了江湖当中。
直到他游历江湖几十年,斩杀妖祟,除却诸多不平之事,彻底确立并贯行了心中道路。
才算是明白了,昔日宁兄所经历的一切。
回首望去,再忆百妖志异图。
他又产生了各种新的感悟。
“百妖志异,还是保守了。”
“大约有许多真正惨事,宁兄未曾选择用画笔记录,而是彻底将其掩埋了吧……”
燕赤诚感慨万千。
昔日作为看故事的人,他有诸般念头,有诸多心气。
但真正走到了故事里,他才终于明白,能像宁兄那般坚持心念,未曾有半点动摇,究竟是怎样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只是……
“宁兄人呢?”
燕赤诚走出江湖,遥望天下,心中困惑。
他行走天下多年,亦名声传扬,留下诸多事迹,颇具侠名。
但那位亦师亦友的宁兄,却消失了。
自从他绘天下神妙灵兽,衍变出各种传说事迹后,就彻底消失,不见了踪迹。
起初几年,人们还没有太在意。
画师消失几年,闭关画画,太正常了。
但时间一长——
五年,十年过去。
人们忽然醒悟过来。
“神妙画师人呢?”
一时间,各种猜测流言在江湖上疯传。
神妙画师昔日的那些作品,哪怕是最初的【夜半妖狐】之作,亦被无数人哄抢。
如果神妙画师不再出现……
这些就都成了绝品了!
更不要说,其中有许多作品蕴含神妙之力,是难得的宝物!
人们争抢志异画作之时。
燕赤诚却有几分猜测。
他想起了宁兄曾经对他说的话。
“绘一幅惊世之作。”
何为惊世之作?
燕赤诚带着这番疑惑,一晃就是两百年时光。
他已不是昔日懵懂青年,已成永乐道观之主,已成道门魁首,受人敬仰。
直至某日,他闭关而出。
看到一位年幼后代从他的书房深处,翻出了那幅长生奴。
望着那幅绝妙之图,燕赤诚心底深处的困惑,再度升起。
恰逢此时,世间开始流传有关白狐仙子的传说。
这让他不由想起,昔日坐在宁兄身后的那位狐尾女子。
于是,他离开道观,启程前往边州。
他已一百余年未曾离开道观,致力于培养新一代道人,将精神传承下去。
因此,当他亲眼看到边州、看到江湖中发生的巨大变化,震撼难言。
仅仅百年过去,昔日穷山恶水,竟然变成了这般繁华盛景?
带着这份震撼与困惑。
他花费整整三月时间,走过边州、关州的各个地方。
终于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见到了那位白狐仙子。
时光似乎在她身上停步。
百年过去,她未有半点变化。
只是没了当初倚在宁兄身后的柔弱,气质多了几分冰冷泊然。
燕赤诚知道灵兽寿命悠长,并未惊讶。
直接道明来意。
既是询问宁兄状况。
亦是询问宁兄口中那幅惊世之图。
面对燕赤诚的问题,白狐仙子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她转身离去,只丢下了一句话。
“此江湖,便是公子所绘之图。”
听闻此言,燕赤诚如遭雷击。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触碰身边的树木,用尽全部力量,似乎终于跨域了某种间隔。
他看到了一张画卷、看到了一股滋养万物的力量。
忆起江湖这百余年来的巨大变化。
忆起那些逐渐发展起来,不断建立的繁华城镇。
忆起原本这片独立于盛世之外的地方,终于被阳光触及,成为了盛世山河的一部分……
忆起世人百年来的猜测,以及为了争夺志异之图,兴起的风风雨雨。
他须眉微动,竟是失了仪态,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止息,他彻底叹服。
“宁兄此图,当为惊世。”
……
【孟历一三五三年,桃月十一。】
【你耗尽心力,绘山河之图,为七州奠基,匿迹世间。】
【直至两百年过后,你所绘之图,借旧友之口传遍世间。】
【举世叹服,遂留不朽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