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的除夕,仍旧,留有些血腥的味道,使得嘉靖四十三年的开年,也有了些阴晦的氛围,然冬去春来,待得山花烂漫时,也终会将那些晦涩容斥些许,日子,不就是在不断地瞭望前行,又不忘往事悠悠中度过的么。醉生梦死里,残冬余寒,院中的一众梅花,遗了些傲人风姿,也不过是拼得最后一分气力,欲求得最终的涅槃绚烂,然,零落在院中人肩上的瓣儿瓣儿嫣红姹紫,还是会有些气若游丝的凄婉味道。离歌笑一手抱着坛酒,一手撑着脑袋,倚坐在石桌旁,酒坛开着,却不见饮上一口,时不时,会有些许,被初春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梅花瓣,散落其旁、其肩、其裳,抚过其面、其发、其眉,却又好似不能惊扰分毫。其身后一间屋子的临廊窗边也倚着三个人,同样静默无言地望向离歌笑,像是他如此呆了多久便望了多久,俱是一脸的愁容与担忧。
柴胡首先有些沉不住气了,向离歌笑那边又望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身旁的两人,各推了一下,悄声:“老离咋回事?好几天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小梅侧头瞥了眼柴胡,转而又望向离歌笑“自打那天,从郡主府回来,歌哥就一直不太对劲儿,每天也不怎么说话,睡着的时候倒比醒着的时候多,如今又整天抱着坛酒坐那儿发愣.....”
“可你们发现没有”燕三娘在两人说话时一直盯着离歌笑,微微皱了皱眉“就算整天抱着,也没见他喝过”顿了顿“不对”眼光一亮,转而看向小梅,倒把后者看得一惊“他回来以后一口酒都没喝过。”
“哎,以前喝酒你唠叨,现在不喝你还说。”柴胡显然没跟燕三娘想到一块儿去。
“胡哥”小梅也似有愁容地解释道“燕姑娘的意思,如果是借酒消愁,顶多像为着荆姑娘的事儿一样,伤心难过罢了,酒都不喝,肯定有别的心事。”
柴胡听罢,复又望向离歌笑那边,挠了挠头,皱眉道“还真是哎”看向小梅“那他到底啥事儿没想明白,还憋着?”
小梅听完这话便看向燕三娘,语气犹疑不定“哎,这事儿,他以前好像也干过。”
“你是说........”燕三娘想起上回离歌笑赴应无求的战约,心下一沉。小梅见燕三娘也想到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三人遂又齐齐看向仍旧坐在那里发愣的离歌笑,后者慢慢动了动,将支着脑袋的手臂放下,垂头冥想片刻,忽然间起身,将手里的酒坛放在石桌上,转身出了院子。柴胡、燕三娘和贺小梅彼此相视一眼,跟着出了房门,尾随而去。几人一路来到郑东流的墓前,离歌笑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靠近冢丘,三人循迹望去,原道孤冢之前已站有一人——常忆卿。三人走到离歌笑身边,见常忆卿那边并无动静,皆只疑惑地看向离歌笑。
燕三娘推了离歌笑一下,悄声道:“喂,你们约好的?”柴胡和小梅听闻,也都询问似地看向离歌笑。
“不是。”离歌笑缓缓摇摇头,目光却没有移开,定定地望向不远处的常忆卿“只是.....感觉......”却不再说下去,似乎是也找不出什么由头,遂向那冢边人走去。
待离歌笑走到身边,常忆卿自顾微微一笑“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这话不是问出来的,凭空令两人多了几分默契。
常忆卿侧了侧头,打量离歌笑一番,语气捉摸不定:“想了这么久,总还有个疑问不甘心吧。”见离歌笑一愣,回过头来淡淡一笑,继而望向郑东流的冢丘“这就是你的疑问。”
“你......”离歌笑一时犹疑,似乎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儿“你怎么知道是因为师父的事?”一顿,遂了然一笑“朱希忠告诉你的?”
常忆卿略垂了头,形容有些黯然,缓缓道“原来当真是存了求死的念头,否则又怎会与你说那些话。”
离歌笑神情一震,语气沉沉“果然如我想得一样么。”
常忆卿抬起头,幽幽地看向冢丘,语气有些疲惫“虽不知当时是怎样与你说的,但也大概猜得。只因朱世叔说,姐姐确曾去找过郑大人”转而看向离歌笑,多了几分探询“姐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哎...”离歌笑听罢少顷,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再提却又不得不提,长叹过后又待稍许,方才淡淡道“初雪说,师父欠如忆两条命,该还了。”言罢,四下一时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你信了?”常忆卿语气随意,但离歌笑还是听出那一丝没来由的心痛与失望。
“我本不该信。”离歌笑淡淡苦笑。
“可你还是信了。”常忆卿似乎并不想给离歌笑留什么余地,语气嘲讽却又有着显而易见的无奈感伤“起码当时你信了。”
“是”除了这个字,离歌笑再无可说,方才提及的疑惑,此时,倒是不好再问出口了。
常忆卿知其并未释怀,略垂首无所谓地笑了笑“知道你还是想问个清楚,不过这话若由我来说,有道是唯亲不公,你去问朱世叔罢”缓了缓语气,看向离歌笑“陈青给你的东西,可看了?”
离歌笑听其忽然问起此事,神情疑惑,自知拿到盒子的时候封泥并未开启过,却仍旧心下一紧,语气却是平淡无奇:“他人之物,代为保管,不好擅阅。”
常忆卿听罢,也看向离歌笑,打量许久,忽而一笑,语气满是赞许:“如此甚好。”遂转身离去。
柴胡看着常忆卿离去的背影,皱眉喃喃:“这小丫头不会被她姐附身了吧,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小梅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也看向已经远去的常忆卿,语气慎重:“不会吧,头七早过了啊?”
燕三娘看向两人,语气无奈:“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么无聊?!”转而看向离歌笑“你真想去找朱希忠?”
离歌笑望着常忆卿远处的方向,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语气已有了些平日里的沉稳:“不只为了师父的事,还有不少事需要弄清楚。”
其他三人听罢,皆陷入沉思,的确,平顺一事看似已平息,但其中曲折并没有完全被解释清楚,四人都有感觉,平顺一役的结束,只是一个天大秘密的开始,而这终究,与那个幕后势力脱不开干系,更何况,常初雪的死,摆明了与那股势力有关,连那样风姿卓著,心思过人者都要对他们有所忌惮,想来着实不简单。陆炳和朱希忠是与常初雪这一番行动关系最密切之人,然陆炳已死,便只剩朱希忠一人,此人系着天大干系,势必不可轻易错过。次日,四人着便装,骑马至郊外一处私宅,这地方少有人知,是离歌笑托了镇府司里的关系打听到的,朱希忠除了公事,平日里都会在此休养。宅院临山而筑,青墙碧瓦,衬着周遭渐醒的春意,莺啼起伏,惹人情趣。宅院不大,标准的五间九架,少见雕饰,砖瓦梁柱皆是最普通常见的,不见繁花锦廊,少了许多官气,简洁质朴,令人心下平和不少,也多了几分愉悦。离歌笑一路行来,原本神色凛然肃穆,如今面儿上却是渐渐缓和不少,嘴角甚至不经意有了一丝笑意。四人于正门外不远处下了马,各自牵了缰绳缓缓向宅院大门口走去。
小梅似乎被这周边景色感染不少,深吸了一口气,感慨万分:“这地方真美啊~”
“还别说,这人挺会挑地方。”纵然柴胡往日里缺少些情调,如今也不由得赞叹起来。
“是啊”燕三娘点点头,望了望已走近的宅院围墙,语气欣然却又带些疑惑:“这宅院看来,倒不像是住着个锦衣卫,只怕别人还以为是个归隐田园的闲散居士。”小梅和柴胡听罢也自觉好笑。
四人行至宅院正门前,将马系在门前的拴马石上,离歌笑自阶台而上,至门前,起手扣了扣铺首,不消一刻,四人皆听得里面有往门口的脚步声,来人卸下门闩,将门启了个狭小的缝隙,向外探视,见到几人后神色如常,问道“几位有什么事么?”
“请将这个转交朱大人”离歌笑将一个红木盒递给院内人,身后三人彼此相视一眼,遂皆看向离歌笑,似乎很是疑惑不解。院内人接过红木盒,抬头看了眼离歌笑,遂抽身将门重新关上,上了门闩,听脚步声,似是往内宅去了。
“喂,老离,你咋就把那东西给他了,你不怕他拿了东西就不管咱了?”柴胡迫不及待地向离歌笑询问,离歌笑侧头瞥了眼柴胡,却没有马上回答。
小梅嘻嘻一笑,向柴胡道:“呵哼,那就到时候再让三娘给偷回来呗。哎呦...”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燕三娘没好气地给了小梅脑袋一巴掌,转而皱眉向离歌笑,语气有些担忧:“他真的会见你么?”
离歌笑看着紧闭的大门,语气淡淡道:“见是一定会见的,给他那东西,只是为了让他知道是谁要见他。”果不其然,不一刻,门内又传来了脚步声,渐至大门处,又听得下门闩的声音,这次是双扉齐开,仍旧是方才探头询问的那个门子,另带了一个小厮。
门子将门大开后,与小厮各站于一侧门扉旁,皆向离歌笑几人躬身一礼,一手请向院内,恭声道:“我家老爷请几位进去一叙。”说罢垂首立于门旁,并不多加催促。
离歌笑淡淡一笑:“多谢。”亦不多言,起脚跨入门内,余下三人尾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