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一众,看着船慢慢开动,航离码头,于视线内逐渐消失,常顾氏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船半分,直至再也看不见了,身上才显而易见地松下了些气力。人群中的柏氏,悄悄将一件毛绒大氅递予常万选,后者恍然向柏氏笑着一谢,遂走上前,将氅衣披在常顾氏的身上。
“母亲”常万选打量着常顾氏的神色,轻声道“父亲一定会一帆风顺的,岸边湿冷,母亲上车暖暖吧。”
“还是忘了叮嘱胤绪”常顾氏好像没听到常万选的话,自顾自地念叨着“早知他是为了让我安心,总还是要找个能盯着点儿的才好。”
“父亲得母亲这般牵挂,也定是不会让母亲焦心的”常万选心里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笑着宽慰常顾氏道“若是父亲回来,见母亲因着自己憔悴了,岂不更不受用。”
常顾氏恍然看向一旁的常万选,噗嗤一笑“你这平日里,木头似的孩子,怎么如今,倒也学得哄我了,我像是那么好哄的?”
常万选苦笑着垂了头,虚弯着腰,扶了常顾氏往回走“母亲就看在,儿子这般绞尽脑汁的份儿上,宽宽心罢。”余众皆掩面窃笑起来。
“大娘子且把心放肚子里”柏氏待常顾氏走到身旁,退了半步跟在后面道“绪哥儿最是稳妥,一定会照顾好侯爷的。”
常顾氏笑笑道“你们定是觉得我多虑了,实不知,他那人看着精细,对自己却着实不甚上心”说着驻足,回身搭上身后柏氏的臂膀道“昨晚上你可看他喝酒了?”
柏氏一愣,摇了摇头“昨儿我回来的晚,是和周姐姐一起吃的,侯爷那边说不用留人”转念似是明白了什么,苦笑“怪不得。”
“他把你支走,可不就是为着那口酒么”常顾氏笑着摇摇头,瞥了眼,跟在身后的常忆卿“你爹就等你回来,能有个由头,你也不知劝着点儿,倒由着他任性。”常忆卿闻言,带些愧色,垂头不语。
“母亲莫要怪忆卿了”常万选忙道“酒是先时,我帮父亲挖出来的,原也是初雪的那一坛”常顾氏的面容一时有些凝滞“我盯着,没多喝。”
“哦”常顾氏再没说什么,转头继续向马车那边走去。一众人回到马车边,常万选扶着常顾氏上了车,后者撩开车帘,向车外的常万超道“让老四陪他娘坐一辆车去”说话间,目光落在人群中,由婢子搀扶着的周氏身上“听说昨儿刚好点儿,本不想劳累她也跟着出来的”顿了顿,见周氏似忍着微微轻咳,皱眉道“如今别再受了寒气,一家人没什么要避讳的,你”看向车外的柏氏“跟我一辆来。”柏氏应诺,由常万远扶着也上了常顾氏的车。
常万超拱手应道“是,母亲。”转首把常万远叫过来叮嘱起来。
余众各自上了车马,一路回了侯府。
京城里,已是一派年节景象,小时雍坊衍圣公第南路的一处宅院门口,已挂起了红灯笼,衬着冬日里,早早暗下的天色,给归家的人,一抹最是温暖的诱惑。一个身影,自胡同口,慢慢往红灯笼这边走着,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大概嵌着金银丝线,在月光下,晃荡着些许光华。这条道上的府邸不多,又大多是显贵,因而也没多少往来路人,这个身影,便清冷得,如这腊月里的弦月般孤寂。
人走到红灯笼下便停了,抬头看了看,红灯笼的光映衬下的‘陆府’匾额,清瘦的背影,停驻了好一会儿,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之后才感觉周身松懈了些,举步走上阶台,到门前扣了扣。
刚扣了两下,门就开了,一老者提了个绢纱灯,开门后便向来者行了礼“老爷回来了。”
“恩”陆绎轻声回应道“陆䌽回来了么?”
“四爷早回来了”老者跟着陆绎,一边提着灯给他照路一边回道“说是您要晚些回来,大娘子让我一直盯着门口的动静呢,厨房的饭都做好了,就等您回来了。”
“姨娘她们都没吃呢?”
“没呢”老者说着,感觉不太对,稍稍抬眼,看了看陆绎的神色,忙道“大娘子去与李姨娘说,您晚些回来,问了要不要先吃,李姨娘说等等您,这大年节儿的,不想您一个人,再者,小少爷们也都盼着您回来呢。”话虽说着,却也感觉陆绎脚步明显快了不少,赶忙跟着照路。
两人一路来到东花厅,远远见屋里灯火映如昼,隐隐传出些嬉笑声,陆绎的神色慢慢舒展开来,有了些许和缓,两人到了门口,老者将门上挂的棉布帘子挑了,让到一旁请了陆绎进屋。
厅里主座上,一近不惑的妇人,正与膝前的两个垂髫小儿,和蔼地说着话,另一少妇于旁的客座上,怀抱襁褓,看向妇人与小儿,笑得温柔和煦,两人听见门口的动静,转看向来人,皆露喜色。
“回来啦”少妇将襁褓交予一旁的嬷嬷,起身迎上陆绎“老四说你会晚一些,我还以为多晚,如今倒是刚好。”说着,将陆绎身上的貂绒大氅卸下,交予一旁的婢子拿去打理。
陆绎看向少妇浅浅一笑,随后步到妇人身前,行了下揖“姨娘安,累姨娘久等了。”
“爹爹。”李氏身前,大一些的男孩儿向陆绎规矩地行了礼,旁边小的,也在乳母的指导下,笨拙地行了揖。
李氏起身,向陆绎还了礼,笑道“本来也不太饿,四爷回来说,你还在忙着,我就跟大娘子商量了,怎么今儿也要等等你”打量了陆绎身上的风尘,皱了皱眉道“这眼看着,就要正旦朝贺了,你们怕是更要忙起来,年前吃个团圆饭不是”说着,抚了抚身前两个小儿的脑袋“逵儿和遇儿,也想爹爹了是不是呀。”
“是!”陆逵和陆遇笑嘻嘻的看着陆绎,脸上满是光彩。
陆绎垂首笑了笑,正要弯腰去抱起那个小个儿的,一旁的陆吴氏上前挽了他的臂膀,将他扶起道“刚回来,一身的土就去抱孩子,先把衣服换了去”说着看向李氏道“姨娘稍歇歇,我让下人们把饭菜上了,一会儿就来。”遂挽了陆绎转过屏风,向后厢走去。
两人进了花厅后院的西厢房,陆吴氏将陆绎身上的飞鱼服解了,褪下来让婢子拿去熏蒸,亲自用一旁炉子上,做开后放温的水,往盥手盆里倒了些,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遂从架子上,取了块棉布巾浸湿了,给正由人服侍着更衣的陆绎净面。
“方才下雪了?”陆吴氏见陆绎头上凝结着密密的水珠,诧异道。
“没”陆绎的目光落在陆吴氏脸上,少见地多了些温情“屋里暖和。”
陆吴氏对上陆绎的目光,脸上一时淡淡绯红,垂了目光,喃喃道“我一会儿找找你先时戴的大帽,免得寒气重了,你又要头疼了。”
此时,陆绎已换了,家常的苏杭细绢山水暗纹贴里,脸上,被温软的棉布细细擦拭着,既卸了疲惫又添了一份安心,伸手将陆吴氏揽入怀中,脸颊一侧,靠着她细细梳起的发髻上,鼻息间,尽是凝神静气的苏合香。
“不痛了。”陆绎淡淡道。
陆吴氏此时已羞得满是红晕,轻抚了陆绎的脊背,只感觉骨肉分明,一时心里有些酸涩,见他还是没有放手的意思,嗤笑着假意挣脱些许“赶紧把衣服换了,别让姨娘等着。”陆绎这才放手,陆吴氏又向铜盆里兑了些热水,服侍陆绎盥手后,一旁的婢子也忍了笑意,与陆吴氏一起,服侍着陆绎着了行云流水纹绸绵袍,另取了件深棕色氅衣与他披着,两人这才回往花厅走去。
回到花厅时,陆䌽也已经到了,身上一手一个揽着陆逵和陆遇,坐在客座上与李氏说着话,见陆绎二人进屋,将小儿放下,与两人见了礼。
陆绎摆了摆手,目光游离一番“没请西院么?”
“嫂嫂嘱咐我去请了”陆䌽赶忙道“继亲说有些倦了,一会儿想早些歇息,就不过来了,让咱们不必拘礼。”
陆绎想了想,没再说什么,示意都入席吧,几人方才依次落了座:陆绎请李氏坐了主位右边的首位后,才在主位坐了,陆吴氏挨着陆绎,陆䌽挨着李氏,余下两个小儿,大一些的陆逵,自己爬上陆䌽边上的凳子坐好,陆遇则由乳母抱进了挨着陆吴氏的高凳。陆吴氏与抱着襁褓的嬷嬷交代了几句,后者便退入了花厅一侧的西暖阁,遂将垂幔放了下来。
高门府邸,坐卧饮食皆有规矩,因而这顿饭吃得也是悄无声息,连陆逵都吃得甚是得体,只那坐在高凳中的陆遇,话还没太说利落,一边由陆吴氏喂着饭,一边咿咿呀呀地两手乱抓。
陆绎一时放下手中的碗箸“我来吧,你先吃点儿。”
陆吴氏回首一笑,转而看向,正给陆逵夹菜的陆䌽“老四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盒儿点心,我跟姨娘都吃了些,油不大却是绵密,现下也不是很饿”说着又看向陆绎“踏实吃你的吧,谁也没你操心得多。”
一旁的李氏看向陆绎笑道“大娘子这是心疼你呢。”
陆绎抿了抿嘴,眼角含了一丝笑意,遂又想起什么,肃了脸,看向李氏道“今年上元灯会,我怕是不能在家了,到时候我交代给老四,让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