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叔,您这是要去送酒么?”小梅上前,帮罗九扶住板车儿问道。
“哦,小梅啊”罗九露出了慈祥而疼惜的笑容“是啊,蕴荷小姐,昨日来问,有没有新酒能送去,这两日,教坊客人多,酒下去的快”笑容中流露出些许自豪“好多客人都喜欢我家酿的酒呢。”
“罗大叔,要不这样,我帮您把酒送过去,您的腰还没好呢,近段时间不能费力,这一次若不养好,以后会越来越麻烦的。”
罗九如何不知小梅所说,前些日子他上山砍柴,不小心扭到了腰,差点儿背过气儿去,要不是正好碰上小梅,说不定要饿死在那儿了。之后也是小梅向朴浩赊了银两,给罗九抓药,并找了劳役的空档,去罗九家给他调理,不然哪里这么快就能活动了,为着能照顾自己,小梅那几天拼命抓紧时间干活,几乎连饭都顾不上吃,有时还因为回去晚了,孙审药找不到人,挨了不少责罚。而且小梅不算医院帮工,官役是没有工钱的,所以只能再抽空去山上采些极难找的草药,卖给药铺,还朴浩借的银两,这些罗九都看在眼里,他自己没有儿女,妻子前几年去世了,这些日子与小梅的相处,令他不知不觉中,已把小梅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这怎么行”罗九想了想,摆摆手“为着我这腰,你没少挨罚,这两天,医院也挺忙的,去一趟教坊,老半天呢”指了指小梅身上挨的鞭子,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命啦。”
小梅一笑,将肩上的柴火卸在板儿车上,扶着罗九,手上微微运力,令罗九松开了扳手,自己接过板儿车,上前一步,将罗九肩上的车带架在了自己身上,看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搀着让到一旁的罗九“放心吧,罗大叔,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今天出来得早,不会误工的。倒是您”小梅有些担忧“您自己回去的时候慢着点儿。”
“哎,哎”罗九也发现有些力不从心,便听了小梅的话,一手扶着腰,向小梅点点头。
小梅双手提了力气,肩膀上一使劲儿,举步架着酒车往前走去。教坊在半山腰儿上,待走上了山路,小梅便发觉有些吃力了,再加上来医院之后几乎没吃过饱饭,体力上稍逊往昔,一个没注意,踩到一块儿松动的石块儿,踉跄些许,差点儿翻了车,赶紧跨了马步,稳住倾势,缓了口气儿,定了定神儿,调匀了呼吸,再不敢有大意。
好不容易到了,小梅将车停在门口,整了整衣服,上前扣了门,许久没有动静,遂又敲了几下,片刻后,隐约有脚步声渐近,待行至门口,门栓被卸下来,大门缓缓打开,眼前之人,竟是那晚教坊雅间中,为小梅和忆卿跳舞的舞伎。小梅正自有些尴尬,却发现对方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你谁啊,干嘛的?”
小梅微低了头,向那女子躬身行礼“我是帮罗大叔送酒的。”
女子了然些许,挑了挑眉毛,伸手向门侧撩了撩“你去后门儿,哪儿有送酒的从前门进的。”说完,再不看小梅,转身把门关上。
小梅不敢再声张,擦了擦汗,拉起车,绕过院墙,向后院儿偏门走去。到门口后,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这次倒是开得快,出来个中年男子,一身棕色布衣,眼睛略过小梅,直接看向板儿车“老罗家的酒吧?”
“是是是,我是帮罗大叔送酒的,他今天..”
“行了行了,赶紧进来吧,废话真多。”
小梅不敢再多言,赶紧拉了车进院儿,男子将小梅带到酒窖前,令其转过身去,待让回身时,酒窖的门已经打开了,男子只叫小梅把酒都搬进去,最后把门扣上,到前院儿里找自己来结账,说完也不理会小梅,径自离开了。
小梅确认无人了,遂上前查看那酒窖:门是推拉式的,细细观察一番——这酒窖没有上锁的地方。难道不怕有人偷酒么?小梅一时疑惑,试着将门扣上,只听嗑嗒一声,等小梅想要重新打开,却是不能够了,这下坏了,无奈,小梅只好先去前院儿找那中年男子,刚进前院儿,便见那男子正从屋子里出来,小梅赶紧跑上前去。
“真是对不起,我不小心把酒窖的门扣上了,我打不开,还请劳烦您帮忙开一下。”
“真是的,什么事儿都办不好,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扒开身前不住鞠躬赔礼的小梅“行了行了,别挡道”向后院儿走去。到酒窖前又让小梅背过身去,小梅依言,却留了心,只听得一声几乎不易察觉的扣合声,有种似曾相识,却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行了,转过来吧。”
小梅小心翼翼地回过身来,满是歉意地躬身一礼“真是麻烦您了,我一定小心。”稍稍抬头,见那人正半眯着眼盯着自己,遂赶忙将头低下。
“哼。”那人轻哼一声,又径直走了。
小梅再次上前查看,发现那个看似扣手的门把儿,设计得又窄又小,自己试着把手指头伸进去,都觉得紧巴巴的,不像是用来开门的,又检查了其他地方,再没什么发现,无奈找了个薄石片儿,塞在轨道缝隙里抵了门,才开始搬酒。
酒缸不小,搬了三四个,小梅已经有些气虚,想着搬完第五个再歇一歇,熟料刚把第五个提起来就卸了力,赶紧用肩膀接了,却是一酸,也软了下来,缸里酒摇晃着,把小梅也带得仰了过去,暗叫不好,心道这下得摔个瓷实了,忽然感觉肩上被推了一把,稳住了倾势,奈何酒缸上的塞子还是被晃开了,洒了些酒出来,立时听得身后一声娇呼,肩上的手却是没有下意识移开,只待感觉自己站稳了,才慢慢松手。
小梅赶紧把酒缸稳住了,转手安稳地放在地上,回身看去:文蕴荷的头发上和脸上,已被洒上了不少酒水,酒呈蜜色,染得鬓上的绢花有些污了,还有不少坠在花瓣儿上,带着花瓣儿微微颤动。洒在头发上和脸上的酒水溢出一滴来,顺着文蕴荷白皙中透着些许健康红晕的脸颊,流到了下巴上,正是摇摇欲坠,偏巧,文蕴荷见小梅回身来看向自己,难为情地低了头,那滴酒水被这一震,立时落在了文蕴荷水绿色的裙摆上,晕开了淡淡褐色酒渍。
“对.....对不起....”小梅一时无措,慌忙抬手,瞥见袖口污迹斑斑,遂又赶紧从中衣里衬,自己缝的口袋里掏出绸帕,蹲下身子,擦拭着不断滴下,落在裙摆上的酒水,眼见擦不干净,这才想起应先顾着脸面,起身将绸帕翻了一面儿,抬眼,正对上文蕴荷几分羞涩的神情“给....给您.....”小梅低着头,将绸帕递给文蕴荷。
文蕴荷也低着头,隔着帕子接了过来,却只展开看去,见已染了大片的蜜色,不觉怜惜道“可惜这帕子了”抬头见小梅望向绸帕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淡淡伤愁,微微一笑安慰道“没关系的,能洗掉。”
“真的能么?”
“只是别隔久了,颜色浸得深了也不好洗”看小梅放心不少,遂又道“你若信得过,就放这里,我帮你洗好了,哪天你有时间过来取。”
“这...如何使得”小梅微微皱了皱眉,小小地低了头“如今,我是罪人之身,被旁人知道了,怕也对您不好。”
文蕴荷一时间黯然如寂“原来,我,还只是旁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梅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怕给您添麻烦,医院,也是有皂荚的,我自己也....”
文蕴荷脸色缓和了些“医院洗衣服的皂荚?那都是些边角货,我这儿是专门托人从大明带来的,配着上乘的米汤和绿豆粉,平日教坊的客人弄脏了衣服,都是教坊给洗的,你放心,我不让别人动,我亲自洗。”
小梅想着自己若再坚持就有些矫情了,再者也确是爱惜,且若拿回去洗,被人看到只怕又不安生,遂诚心诚意道“那就麻烦姑娘了,真是不好意思,您也不用着急,我过几天再来取。”
文蕴荷脸上顿露喜色,见小梅正望着自己,低了头,喃喃道“我...我先把它用皂荚泡上,一会儿好洗”也忘了跟小梅打招呼,双手执着绸帕转身跑出了院子。小梅望着文蕴荷愈渐远去的背影,脸上却慢慢多了几分愁容,皱着眉,小小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搬酒。
文蕴荷刚跑出院子,便被一只手拉到了门后,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认出了是与自己最为交好的童伎洪子,比自己小些,刚开始学习技艺没多久。
洪子的母亲是教坊的琴伎,十多年前,与一士大夫家的公子,在教坊相识,公子后来为她行了花草礼,便有了洪子,但没过多久,公子的父亲被调到了京城,临走前,公子来到教坊,与琴伎见了最后一面,两人平静地道了别,此生再无往来。
洪子六岁那年,琴伎收到公子托管家带来的信,方才知道,公子因相思难耐,于不久前去世了,琴伎之后再未执琴,只于教坊中,教导新入籍的妓生,却也是口传心授,商角知音,于其心已绝矣。好在她琴艺精湛,教出来的妓生也都出类拔萃,千暮锦便随她去了。洪子原名邵洪曲,随了她父亲的姓氏,因其性情大气不拘,生性活泼,大家都喜爱叫她洪子,洪子不喜欢弹琴,喜欢跳舞,她母亲倒也不在意,待她到了年岁,便交给了教坊的舞伎教导。
洪子目光落在文蕴荷手上的绸帕上,后者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洪子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那人谁啊?”忽然闻到一股子酒气,伸脖子在文蕴荷身上嗅了嗅,抬头看见头发上残存的酒水,嘟了嘴“他把酒洒你身上了?我找他去!!”说着,撸起袖子就要往院子去。
“哎!!”文蕴荷赶紧一把拉住洪子,把她拽到屋檐下“他不是故意的”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转而向洪子道“你别这么大声。”
“怕什么,他正搬酒呢不是。”洪子似乎更来了兴致,趴在门侧,向院子里望去。
文蕴荷吓得赶紧把她给拉回来“只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没什么。”说话间,悄悄把稠帕藏到了袖管里。
洪子撇了撇嘴“不就是个官役么”转而想了想“不对啊,来教坊的,不是两班就是官老爷,他一个下人,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官役呢”文蕴荷皱起眉头“明明前个月还在教坊见过他,怎么会....”转眼,见洪子已登上了一旁的高阶,踮着脚,扒着院墙好奇地看向院子里,吓得赶紧把她拉了下来“你小心他看见你。”
洪子笑得更厉害了“放心吧,他正一缸缸搬酒呢,才顾不到这边”坏笑着看向文蕴荷“你喜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