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静观轩,郑兰贞没有梳加髢,也没有梳妆,满头银丝暴露无遗,面容也多了几分老态,却仍旧挺着脊梁,端坐主位,连常忆卿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于尹氏,郑兰贞的身体里,有更多支撑她走下去的东西。
见到三人进来,或者说再一次见到陆绎,郑兰贞终是没有按捺住心绪,猛地想要起身,却被一旁的两名尚宫牢牢地按在原地,两名尚宫是特别为这次会面准备的,天生聋哑,只遵守简单的指令。郑兰贞被按得动弹不得,只得坐回去,两名尚宫见她不动了,便又站到两边,垂首而立。
三人依次在郑兰贞面前坐下,常忆卿这次做了主位,与郑兰贞四目相对片刻,后者对常忆卿一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体贴温顺,即便是如今的境地,郑兰贞依旧带有些自矜,让常忆卿不禁感觉,她还有很多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常忆卿缓缓从怀中,掏出燕三娘的玉佩,径直垂在郑兰贞眼前片刻,之后马上收回怀中,郑兰贞在那玉佩出现在眼前的一刻,脸上满是自得的笑容逐渐僵住,最终定格在没有收回的,不自觉有些抽搐的嘴角上,眼神却死死盯着那玉佩不放,追着常忆卿收回的手臂,直至看到玉佩被收回常忆卿的怀中。
“你!!你怎么会有......”相比于方才,看见陆绎进来后的急切,郑兰贞如今却是有些慌乱的癫狂,见她欲起身扑向常忆卿,左右的尚宫再次将她按住,奈何这次动静比较大,郑兰贞似乎真的在奋力抗争,虽已年迈,却不知哪里生出了这许多气力,两名身强体壮的尚宫差点儿没有抓住,最后不得已将其整个抵在地上,却仍旧听见她的声嘶力竭“这个玉佩怎么会在你手上!!”
“哦~”常忆卿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看向,被按在地上的郑兰贞“那应该在谁手上?”示意两名尚宫让郑兰贞抬起头来。
触动了些心绪,郑兰贞最终被直挺挺地板坐在原地,死死盯着常忆卿的胸口“他竟..竟然真的送了出去....”突然止了话头,慌乱地偏了目光。
常忆卿余光瞥了眼陆绎,见其竟是闭目养神起来,稳了稳心神,斟字酌句“可不只送出去了呢。”
郑兰贞闻言一愣,僵硬地摇了摇头,脸上日渐松弛的皮肤,多了许多狰狞“不…不可能...不可能...”眼睛慌乱地四下寻觅起来,忽而盯着地面,缓缓睁大了些“是了,娘娘生下殿下后,他一别多年,原来是与那贱人一起...”燕三娘闻言欲暴起,被常忆卿不动声色地制止,燕三娘转头看向常忆卿,却见陆绎正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费力忍下,狠狠盯向,仍旧沉浸在自我纷扰中的郑兰贞“为了那个女人,他竟什么都不顾了,那玉佩..”猛地看向常忆卿,目光狠辣“与那玉佩相比,那个狗屁黑梅令又算得什么!!”
“和大明相比,朝鲜又算得什么。”虽然郑兰贞这话令常忆卿一阵心惊,脑子里快速思索着,衔了一丝蔑视的笑意看向郑兰贞。
“他自然不会真的在意什么暗枭”郑兰贞垂头笑了笑,没见到常忆卿眼中闪过的一丝惊异“可我总还是觉得,他是不一样的。”
“或许吧”常忆卿忖度少顷,决定赌一把“但终究还是断了你这个烂尾。”
郑兰贞猛地抬眼看向常忆卿,目光狠绝,之后渐渐在眼中消散成一抹云烟“又不是非我不可,原也只是因为他才觉得自己有那么几分价值,却也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比如倭寇?”
“那帮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家伙,只配用来当炮灰”郑兰贞眼中浮现了以往的狡黠“你不必旁敲侧击,我能说的并不多,是不是”看向陆绎“指挥使大人。”
“崔锦安之于你,便如同你之于他吧”常忆卿想起之前崔锦安与自己说的那些话“能够选上你,大概也不无原因。”
“我十二岁那年,从家里跑出来,被人拐卖了去,是他在一个渡口看出端倪,把我救下”郑兰贞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不知是不是想从记忆中,寻觅出些自己曾经看不清的“那年,他随家里人来朝鲜收货,做的是海上营生,年纪虽比我大一些,但行事与见地却是云泥之别。”
“大明海禁日久”常忆卿皱了皱眉“难不成是汪直一流。”
郑兰贞轻笑了笑“汪直又算得什么”抓住了常忆卿眼中再掩盖不住的惊愕“不过,现想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当年他们选中我,大抵也是个无本的买卖,而且想来,看上的也不只我一个。”
“宫里...”常忆卿想起了玥昌,郑兰贞即便能够收买威胁,但她在朝鲜的势力不足以支撑太多。
“你大概也能察觉到些许”郑兰贞并不意外“但是”神情带了几分痴迷“还有很多...很多...无处不在....”
“所以,商贸只是其中一条路”常忆卿想到多年前的往来“除了东西,还有人”想起曾经尹氏的回忆“仁宗的死,算是你们的一次互惠互利吧。或许,早在仁宗作为世子的生辰的时候.....”
“那只老鼠放得真是巧妙”郑兰贞下意识地狠狠撕咬着自己的指甲,目光落在地面上的一小块污迹上“他对朝鲜的政事很有兴趣,让我与他讲过中宗大王反正的事情,那年其实我还没有出生,后来也只是听父亲或是些门客偶然间提及,真真假假都有,他听过之后断言,中宗较燕山君,会是个让国家更为纷乱的主君,他说,君权受制是国家分裂的前兆,若君主无法为自己的判断做抉择,那么较之燕山君于社稷,更是百害而无一利,因为朝堂上要较量的不再只是一个暴君,而是多方的利益。”
“一个走私的商旅,对朝堂之事有如此兴趣”常忆卿冷笑“你当真还以为他是个普通的货郎么。”
郑兰贞也笑了“是啊,当时就是那样觉得的”看向常忆卿“甚至,还觉得他不同于其他商行,唯利是图,有家国天下的胸怀”说着生出一丝落寞“直到他说,让我去接近府院君大人。”
“是他让你成为尹元衡的妾室的?”
“他送我回家后,见识到了贱民与庶出在朝鲜的生活地位”郑兰贞眼神中第一次有了些怅然“那是他第一次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他还会是我的朋友;要么,他给我一条摆脱这种身份的路,我们便是盟友”自嘲地笑了笑“但他也说,这两条路走起来,都会有违背我自己意愿的事情,人生在世,想得到一些,便必须要做出选择。他让我自己决定。”
“朋友或者盟友?”常忆卿心里并没有觉得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明白”郑兰贞语气淡淡“人总会在日后回想起,做出某个决定的那一天,其实与往常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表面上的一如既往,掩盖的不过是内心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你选择了盟友。”常忆卿看着郑兰贞,已经想到了她那日之后的路。
“其实那个时候,我心里只想着能够摆脱贱民的身份”郑兰贞看向常忆卿一笑“你们世家女子,不会懂得朝鲜的贱民有多想脱籍”嘴角衔了一丝冷笑“那小子在松都的样子,你怕是没有见到。”
常忆卿脑子嗡地震了一声,一口气堵在心口,面儿上却是不动声色“所以,他选中的其实是大王大妃,你不过是献过去的一份大礼。”
这话虽是气话,但郑兰贞的眼神终究是微怔了怔,遂半眯了眼睛笑道“你不必激我,自己有多少斤两,明白人都会掂量清楚,这话我也送给你,常家二小姐”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他说如今虽然尹任独大,但娘娘的心念尚且没有被人点化,她才是中宗朝可以依仗的脊柱。”
“能够对娘娘这般了解,怕是宫里也有他们的人。”
“后来我发现,他也在跟府院君家里做生意,具体做的什么并不清楚,但却借此有了与府院君大人接触的机会。”
“他教你如何去接近尹元衡?”
郑兰贞笑着摇摇头“他从来不会让我去做什么”看向常忆卿“要求一个人去做,是最下成的方法,人做事的原动力是自己内心的渴望,但这渴望有时候藏得深,有时候被很多自以为的东西桎梏,那就需要有人打开它,让它去成为真正想要去做的渴望”目光又有些怅然“所以才要把路,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自己想要开始走了,就任谁都拦不住了。”
“尹氏一族还是有野心的。”
“野心谁没有啊”郑兰贞恣意一笑,一手抚了抚自己满是老态的脸颊,眼底生着一直未曾灭过的**“不过是诱惑不够大罢了”回忆起来“他常与我聊起娘娘家族的事情,尹氏虽也为两班,但家族势力没落,亲族间的凉薄,氏族间的眉眼,也多有瞧见,人与人间的那点儿小心思,极为敏感,断然不可包裹了不诚之心以待,且现下尚且寄人篱下,行动傀儡,日后于朝堂后宫中,也是极为凶险难测,尹氏一族既落得了这般尊贵,不会不清楚需得担的风险,心里必定也是有些谋划的。”
“只不过时机未到,也一时没有援手”常忆卿也明白尹氏非池中之物,当年尹任找到她来做继妃,她心里诚然是计较过得失的。
“那个时候仁宗大王已成人,但娘娘仍旧没有自己的嫡子”郑兰贞回想自己铺下的第一块踏板,神色仍是有些自得“她不是不想,更多是不敢,连她的族亲都不敢明面上表态,一直以来俯首前行,让他们少了抬起头的勇气。”
“你劝说得恰到好处。”
“他说仁宗的年岁,已经不足以被威胁,尹任那边不会做得太过”似乎那人的话,在郑兰贞这里永远记忆深刻,每每想起仍旧恍若昨日,字字句句都清晰可见“但更重要的是,在之前让娘娘立一个中正的态度以堵朝堂的嘴。”
“敬嫔就是个很好的幌子。”
“她招摇了那么多年,早就积怨已深,还蠢到觊觎到了世子之位上”郑兰贞冷笑道“她或许懂得后宫中的男人,却不懂朝堂上的男人,后宫中的男人,终究只是个需要喂饱的孩子,朝堂上的你死我活又怎是些小恩小惠可左右。”
“但灼鼠并不是你做的。”常忆卿知道,那个时候的郑兰贞还没能手眼通天。
“我进不得宫”郑兰贞轻笑道“更除了府院君,没有与宫中的交集,只能通过府院君大人,让娘娘重拾一些企望,为接下来的事情有所准备,剩下的,他说会让娘娘明白,我是在帮他们。”
“所以,敬嫔的事情之后,娘娘对你的话,便是越来越能真正听进去了”常忆卿点点头“尹元衡也由此知道,你能带来的好处,于他而言,你能带给他的权势,远比一个小妾的身份要划算得多。”
“想要进一个两班世家并不容易”郑兰贞眼中多了些漠然“但我也越来越发现,有时候顾及得少了,规则之内,达到目的就好,这是他教给我的”说这话时,神情忽而多了几分,带些哀伤的温柔“我也渐渐明白,当年他为什么要让我自己做选择。”
“你发现自己爱上他了”常忆卿感受着郑兰贞眼中温度的变化,忽然也明白了之前那句话“盟友之间,利益的共赢是最稳妥的平衡,但你却先动了情。”
“他在朝鲜的时间并不多”郑兰贞嘴角多了些苦涩“商旅往来,总在海上,且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大明与我书信往来”说着,目光忽而变得凌厉“殿下出生时,他还在大明,我写信告知他这边的情况,却迟迟不见有回音,待到来年入了秋,他才又一次来朝鲜进货,但我总感觉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
“他不再常与我谈论,朝堂上的明争暗夺,氏族私密”郑兰贞银牙碎咬“他之前很爱各处游历,但多结交的,是些商贾士绅,也曾流连教坊,多是为了打探消息,但他那次回来后,再出行游历,却总是爱与一些读恩科的生员,谈古论今,后来他游历的多了,总是带些,他在当地寻到的稀罕物与我。他以前从不关注这些琐碎,那时候却是笑着与我说着,他行路时候遇到的许多趣事,他说之前从未发现,朝鲜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有时候在林间潭边坐上一天都不觉得无聊,时而遇到赶考或者行路的人,坐在一起,随意聊着心里的烦闷,到最后便都烟消云散了”郑兰贞缓缓地摇摇头“我不懂,我问他娘娘如今在朝堂上,与尹任已撕破了脸,殿下年幼,若仁宗日后登机,尹任必定有所行动,可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眉目间,是我恍惚看错了的怜悯与愧疚,说了句,我更加听不懂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郑兰贞直愣愣地目空前方,张了张嘴,眉头一蹙一蹙地,一字一字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