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一队十名童伎步入院来,其中六人各持一柄花扇,余下四人,两人抱着伽倻琴,另两人一人执大笒另一人携唐笛,待上台后,吹奏者于一旁安置好,六名舞者各就其位——看来是要表演扇舞了。扇舞相传,起源于即兴欢愉,整体欢快且韵律十足,对于炫技也有一定的展示空间,更多用于群舞,对于表演者之间的配合,是个很好的训练,所以被很多教坊当做童伎一开始的训练舞种。
几名童伎随乐起舞,功底很是扎实,两两成对也是步履和谐,可见是日常练习所得。舞步蹁跹,扇影灵动,一时间,令方才几乎有些倦怠的宴饮又提了些精神上来,小梅不禁对教坊行首的心思细腻,顾虑周到诚然信服。
扇舞过后,是四人的长鼓舞,长鼓相传起源天竺,于丝路传入唐后再东渡朝鲜,长鼓起舞,多情绪高昂,节奏感和律动性极强,且每个人自带长鼓,便是个随时随地自带伴奏的独立舞乐,情绪与节拍的表达,自主性更强,击鼓手法单、双、闷、滚、震等花样繁多,十分能引人共情。
但见四名童伎,双手用不同奏法击打长鼓,鼓音声声入心,时而磅礴远扬,时而精密短促,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绵绵和昂扬,抑抑常戚戚,闻之多颜色,怀绪最关心。裙摆翩跹,击打的鼓乐音律,像是在舞者或低伏或跃起时,被周遭搅起的气息带着川流不息,牵引着一众观者的心绪,不自觉与之相融相和,一扫方才宴饮之时,宫廷礼乐的内敛典雅,虽大气却多有拘泥之隘塞,无法真正做到让欣赏的人与之有什么关系,自然也就脱离了舞乐的本意,现下倒是一下子把氛围带到了**之处。
长鼓之后,只留了一个伽倻琴,小梅感觉是要到压轴的节目了,不自觉望向院门口,见文蕴荷今日穿了一身武士袍,且束了发冠,手里执了一双长短剑,缓步登上台来。
“这也太放肆了!”一旁的尹元衡怒道“竟将兵刃带到殿前。”文蕴荷已走到台中,将双剑放于地上,俯身施礼。
姜尚膳忙向尹元衡躬身一礼“府院君对殿下最是关心,方才朴大将差人过来问过主上,说是节目需用剑器,是否直接带上殿来,主上是准了的。”
尹元衡收敛了些,忙回礼道“是老臣多虑了。”
李峘轻轻一笑“有府院君在,寡人着实是省了不少心啊”尹元衡知道今日已然说多了,赶忙施了一礼,坐下不提。
姜尚膳看了李峘一眼,复向台上的文蕴荷道“可以开始了。”
文蕴荷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遂将双剑拾起起身。弦音骤起,文蕴荷倐地出剑,一声长啸于场上回荡,大弦悠扬,似是入梦的冰河铁马,将方才的一众舒懒点醒得彻头彻尾。小梅一开始便觉得文蕴荷这一身有些眼熟,见其一出剑,方才想起那日与常忆卿在教坊后山,看见文蕴荷的那段剑舞,但今日这个却不是那日的。
那日从其剑舞中推出了常初雪曾经‘跳’过的太极拳式,引得文蕴荷也很是好奇,常忆卿却因是家传绝学而不便外露,只点了文蕴荷的剑舞,另教了她武当的几个剑术杂糅其中,令其大有开窍之感,如今这个便是在常忆卿教的基础上演化出来的,只因文蕴荷并未习武,身段底子倒还好,虽有模有样却未得精髓,唯干脆利落,且添了些朝鲜特有的舞步技法,更显柔中带刚,情思内敛却也微露刚毅,配合着铿锵的琴音顿促,令人满腔激昂,一时间竟也难抒胸臆,几番汹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见文蕴荷一个点步跃起,于空中倐地回身,长剑的一手微微垂下,似是被剑带的又似是有个无形的牵绊纠葛,望向那剑端的脸上也带了些踌躇不决,却不想连着一个转身,神情也愈见决绝,长剑收手于身下挽了个平花,短剑的一手却是铆足了劲儿,向着其昂扬下颚远眺的方向猛地一刺,剑光微芒,竟隐隐有了刺破长空的一声呼啸,奈何力渐式微,可舞者的那份渴望却不敢落幕,随着降落的身形,指尖连着剑尖,仍旧堪堪向着天边渐露的余晖追寻,直临近落地,抽身一个侧旋点水后,稳稳地收剑回势,最后落定时,顺势展开了袍子的下摆,俯身于地。
此时,与方始的大弦一般,一音落定,场上一别之前舞技过后的欢愉,伴着那最后一弦,余音悠长,久久萦绕不去,即使最终归于静默,每个人的耳畔,却似乎仍伴着短剑刺破长空的那一抹吟啸,胸中盘桓已久的情愫,终是被一剑刺破,缓缓呼出,难掩的畅快淋漓。
几声清亮的掌声徐徐响起,打破了众人刚刚经历的一番尽情,小梅转头望向台上的李峘,见其微垂着头,嘴角一抹笑意未收,喃喃轻诵“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抬眼却全无笑意,带有一抹冷光。群臣只道是另眼相看,这两句便是夸赞,纷纷应和起来,李峘没有再说什么,不置可否。
之后便是最后的一场鹤舞,小梅发现,与先前在景福宫看到的不同,这一次整体简化了许多,几名舞者只用肢体表达着舞蹈中的情感,配合着已经有些审美疲劳的院内众人,起到了十分舒缓的作用,节奏悠扬而不冗长,恰到好处地点到即止。舞罢,千暮锦引领着一众童伎重新步入院来,整整齐齐地于台上俯身拜下。
“殿下。”千暮锦恭敬地协领一众童伎见礼。
李峘眼中的寒光似乎被鹤舞驱散开了些“不愧是教坊的未来,寡人觉得也是朝鲜乡乐的未来”这份评价已经是不俗的成绩“不过”李峘语气多了几分轻快“寡人的恩典却只有一份啊。”
“能够在殿下眼前一展才艺,已是这些孩子们天大的福气,自己学艺不精,怎么还敢贪图主上的恩典。”
“技艺倒还尚可”李峘笑道“盘花草也不算过誉,只是....”饶有兴致地环视一周,目光在离歌笑与小梅这一方多停留了一些,旋即看向一众朝臣“哪一个有这样的福气呢。”
众臣仿佛一下子统一了口径“王恩浩荡。”
“哦吼”李峘笑着摇摇头“众卿这是把难题丢给寡人了呀”随即看向尹元衡“府院君似乎对剑舞赞赏有加呢。”
那剑舞尹元衡似曾相识,却是对子母剑很是熟悉,心知并不是同一个,但也难免上心了些“殿下王恩浩荡,对朝鲜乡乐的期望颇高,老臣实在是难以相比的。”
李峘一时间没了调侃的兴致“其他也还尚可,倒是那场剑舞确是印象深刻”放眼寻去“是哪个孩子?”
文蕴荷闻言,赶忙起身,却仍旧目光低垂,朗声回禀“殿下,小的文蕴荷,参见殿下。”
此时,小梅再一次看向另一侧的文承斌,后者仿佛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微垂着眼帘,像个再正常不过的臣子,在重大宴会上恪守着本分,既没有跳脱出来,也没有太沉浸进去。小梅以为,自千暮锦先前讨恩典时,他至少会有些关注,但后者却似乎并不在意,若不是小梅知道他与千暮锦的关系,只怕要觉得两人素不相识。
李峘似回想少顷“我记得离爱卿”转头望向离歌笑“提到过,贺大人染病不醒之时,有个孩子在身边照料,可是这个孩子么?”
小梅一惊,看向离歌笑,见后者眼底也是一抹诧异,遂正色回禀“正是。”言罢,余光向小梅肯定地垂了眼帘,小梅想起之前离歌笑叫了医官去留守府给自己看病,自然是见过文蕴荷的,平白留个人在那里李峘不可能不知道。
“哈哈哈”李峘笑道“这也算是美人救了英雄啊!”群臣会意,不少人带了笑意看向小梅,小梅尴尬一笑并不敢接这个话,悄悄用余光瞥了眼李峘那方,见常忆卿竟是抿嘴笑着看向自己,心下诧异,不小心对上了燕三娘的怒目圆瞪,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其因为何。
千暮锦柔声回禀“贺大人是代王上施恩于松都的,这孩子的花草礼,又如何敢有如此奢望。”
“哦”李峘轻笑一声,看向贺小梅“贺爱卿觉得方才的剑舞如何?”未等小梅回答,回想一下又道“贺爱卿原先在天朝大概看过许多,便也不稀奇了吧。”
小梅知道这么问已然是定性了“很有特点,确实令人难忘。”
李峘笑看向文蕴荷“既然是恩典,也要受恩者心悦之才好”说着看向千暮锦道“那寡人今日,就给这个孩子个恩典,让她自己来选一个为她盘花草的人吧。”
“天啊”“这可是太....”“竟然....”一番话于四下激起千层浪,诧异声不断。
“殿下恩如江海,实在令小的们惶恐啊。”
李峘摆摆手“寡人若是反复不一,日后如何能律令朝臣”看向文蕴荷,温言道“莫怕,这是你应得的恩典。”
文蕴荷没想到最后竟是回到了自己手中,紧张地不敢抬头。
姜尚膳着急道“你还在愣着做什么,没有听到殿下的话么.......”
“给她一些时间吧”李峘淡淡道。
文蕴荷终是缓缓抬手,将头上梳着的唐只解下,两手呈着步下台来,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小梅的席前,在小梅慢慢由惊诧到慌张的眼神中,俯身拜下,将唐只举过头顶,献至小梅跟前。
在文蕴荷这短短几步间,小梅用了全部气力克制了拔腿就跑的冲动,直到文蕴荷拜倒在身前,盯着眼前的唐只,脑子里已经炸开了锅:接?还是不接?能不接么?好像不能......却又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去跟离歌笑有个商榷,只好起身接过唐只,余众也似乎松了口气,应和着祝贺起来,仿佛确是件好事。
但见着文蕴荷低头退了下去,倒也没什么别的发生,小梅自笑是多心了,转头看向离歌笑,后者不置可否,再顺着看向台上,见常忆卿神色如常还带了些狡黠的笑意,一旁的燕三娘却是不知所踪,心下疑惑。待到宴席散了,小梅步回医院,见门口停着个花团锦簇的小轿,领首的是教坊的训育师傅,小梅上前行礼,方知是接自己去教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