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两日,送过来的热症病患渐多了起来,小梅也逐渐发现药材种类愈加纷杂,好似权教谕日益不再沉稳的脚步一般,整个医院逐渐有了些急切和躁动。根据许浚几日的记录,小梅发现还是有不少的共通点:周身疲惫,并伴随头痛和背痛,除此以外,每个人也会有自己单独的症候。又过了一天,人手有些不够了,官婢和官役除了日常杂务,都被要求听从安排,协同照顾病患,小梅也终于有了直接接触病患的机会。
这一日,小梅正捧着熬好的药,来到东跨院照顾自己负责的一个病患,恰巧许浚也在,见小梅过来,上前一起帮忙。小梅环视四下无人关注这边,示意许浚将那病患扶起来,自己将药碗端至其嘴边,小心喂药。
病患是个壮年白丁,算是最早患病的那批中的一个,来的时候还只是高热畏寒,近来多了头疼和腰痛,偶尔还会有些痉挛,权教谕的药也从一开始的清热解毒换了如今的风热重剂,却仍不见好转。那人就着小梅的手,喝了几口药,却忽然一阵反胃,竟是将刚喝下的药全都吐了出来,两人一时措手不及,许浚一边帮那人抚背,一边抓了身边的草纸,紧急清理了被吐脏了的地方,小梅则拾了那人的前臂,顺着当曲泽与大陵的连线上,寻得腕横纹上两寸,于内关穴上覆指轻按,反复多次,那人才好了些。
“您好些了么?”小梅见那人气息暂缓,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搭了脉,一边询问,不时观察那人的状态。
那人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手捂着嘴尽力稳住气息,好一会儿才真正平静下来,整个人却虚弱地靠在小梅身前,慢慢道“这两天头疼得不行,躺着的时候也是浑身都疼。”
“之前吃药也会吐么?”小梅问道。
“没有”那人轻轻摇摇头“前两天还好,昨天晚饭的时候,已经有些吃不下东西了,总感觉有东西堵在嗓子里。”
“是,今天早上,还把昨晚上喝的粥都吐了出来”许浚在一旁补充道“本想着,今天还有一剂药要吃,怎么也得垫点儿东西,刚又喂了些稀饭,想不到如今连药都喝不下了。”
小梅看向许浚“这位大哥,被送来多久了?”
“有六七天了。”
小梅心里盘算些许,又继续向那人道“夜里睡觉可还安稳?”
“这么难受,哪儿睡的好啊”那人面露苦色“脑子里乱哄哄的,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一晚上得醒好几次。”
小梅听了这话,左手拾起那人的手腕,覆指轻搭,感其脉搏急促,却非虚浮,再看面色,壮热面赤,确有实热之状,其他暂时还看不出来,遂向许浚示意,将那人缓缓放平。
“让他缓一缓,看能不能再喂些药”小梅帮那人掖好被子,起身嘱咐许浚,后者点点头,先去照料其他病患。
又过了两天,一日,小梅正在煎药,许浚急匆匆跑来,拉了小梅就要走,小梅看情形不对,赶紧麻烦另一个官婢帮忙看着炉子,跟着许浚来到东跨院,只见房廊前,孙审药怀里正靠着那日自己问诊的那个病患,一旁的权教谕正一脸紧张地号着脉,小梅与许浚相视一眼,默契地走向另一边的房廊,假装照顾病患。
“怎么回事?”小梅得了空赶紧问道。
许浚小心地回身看了一眼,向小梅道“那人不太好。”
小梅皱了皱眉“怎么个不好法?”一边听着,一边覆指为一旁的病患搭脉。
“那人热症倒是没再起来,但脸上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片一片红色的东西,这两天更是一点儿药也没喂下去,我看着不太好,就去跟权教谕说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多了些犹豫“好像,权教谕也觉得不大好呢。”
“红色的东西?”小梅心下一凉“今天刚发现的?之前没有么?”
许浚自顾自地想了想“可能是之前,没长在脸上....”未说完,已看出小梅眼中渐露的不安。
小梅正搭脉的手立时一抖,目光落在一旁昏睡着的病患身上,犹豫片刻,俯身上前,将那人胸口的衣襟扯开,一团团散开的深红色斑点映入眼帘,一眼望去,早已遍布全身,那病患被这一举动惊醒,一时未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小梅。
小梅费了好大气力,才抑制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惊恐,顾不得许多,拉着许浚匆忙后退几步,这动作引得廊子内其他醒着的病患,一个个起身瞭望,眼中多有迷惘不安,但那布缕间,频频显露的一片片殷虹,在小梅看来,却是万般刺目,记忆中最恐惧的景象,逐渐在心中苏醒,眼前,似又是曾经,那个地狱般的梦魇。
权、孙两人察觉异样,起身走到小梅两人身边“怎么了?”权教谕看向小梅,语气也多了几分谨慎。
小梅恍然回神,努力稳住心绪,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听天由命的无依稚童,但毕竟,那场变故,带给他的伤痛与恐惧太过深刻,以至于有时候午夜梦回仍自心惊,只不过,太多岁月繁琐附着其上,掩了锋芒,但要忘却,却是不能够。但他亦明白,现下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亲身经历过,又可寻得治疗头绪的,心里一时间也有了些能够支撑的东西,渐有了盘算。
小梅认真想了想“这不是一般症候”顿了顿,又道“会传染。”说罢,等待权教谕的反应。
果然,权教谕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一步,却被小梅于身后一把拦住,稳在了原地,他倒也算见过大场面的,立马明白了小梅的意思,轻咳一声缓了缓尴尬,正了身形“你见过这病?”
“我小时候得过”此话一出,周遭一惊,小梅却仍淡淡继续“后来好了。”
“可有什么药么?”孙审药赶紧问道。
“药不是根本”小梅谨慎地解释着“关键在防止扩散和尽量预防更多人被传染。”
权教谕上下打量了小梅一番,想了想道“那你说,怎么办。”
小梅知道,得自己拿主意了,整理了一下思绪“第一,不能乱起来,病患一定要安抚,病情不能轻描淡写,也不能草木皆兵,只说是一种容易传染的热症,需多加注意。第二,尽快找到能对症的药材,我需要孙审药帮忙。另外,我还需要几个病患来进行检验。第三,这种病传播很快,从现在起就要做好隔离和防护,病患按病情分开,所有人戴上面巾,接触过病患后,都要用煮过木炭的流动水洗手,药碗和锅子,每次使用完,用沸水蒸煮消毒”皱着眉头又想了想,一时间渐生不安,脑子里有点儿乱,遂看了一眼权教谕和孙审药“两位大人也都是有经验的,其他细节,小的若还有照顾不到的,烦劳两位大人提点。”
权教谕和孙审药相视一眼,前者忖度稍许,不置可否“你既经历过,自然比我们要了解些,只是有一点,这病既然凶猛,必定会有死人,如若病患听从医嘱,却仍旧发现无药可救,你又该当,以何作解释?”
这自然是小梅一直不想面对的事情,想了想,慢慢道“如今已是入夏,患者一旦亡故,必须即刻处理”顿了顿,坚定了语气“要立即火化”看向正一脸审视的权教谕“刻意隐瞒,会加剧病患的疑惑,引起对医院的不信任,那样的话就不好控制了,把客观情况跟病患讲明,尽力去救助还有希望的病患,我想,他们也是会理解的。”
“哼”孙审药没好气道“那到时候你去解释”摇摇头,向权教谕低声道“大人,不能听这小子的,若真死了人,这帮贱民无法明白咱们的苦衷,只会闹事,不如趁现在,得病的人还不多,尽快把人都集中看管起来,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控制疫病传播啊,大人。”权教谕听后,却仍旧没有立即表态,神情陷入沉思。
小梅浑身一冷,眼前,似乎又是儿时,被关进的那间仓库紧闭的大门,扎根于心底的恐惧再一次被翻扯起来,不禁多了几分坚持“大人”按压住心中的害怕,小梅还是抢着开了口“如若以这种手段强行遏制病情,是无法做到绝断后患的,况且,现在也不知道别的地方是否还有患病者,若是百姓们知道,医院是这样控制疫情的,恐怕就都不会来医院求医了,疫病的情况会更加难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啊,大人”顿了顿,坚定道“如果,百姓真的开始对治疗效果有疑问,我来负责解释。”
“你来负责?你负得起么?!”一旁的孙审药禁不住向小梅低吼道。
权教谕沉思片刻,低声布控“行了,从现在开始,贺小梅全权负责此次疫病用药,药房也好,出去采也好,全院皆可听其调配,免了往日限制。但”接着补充道“去哪里要提前说。孙大人”向孙审药“负责将病患根据情况分开安置,派专人负责。全体人员注意防止感染,但一定要低调,以免引起慌乱,明白么?”
一场与大病疫的战争,便在这个小偏院里的四个人之间达成了一致,小梅随即叫了许浚随自己满院子寻觅症状比较明显的病患,研究下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