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说你是奸细,你紧张什么?”黄伊榕平静的语气,从高处飘了下来,“你起来吧。”她确是有意试探这位县丞的反应。
郝濂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抹了抹满脸的汗水,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以为你怀疑、怀疑我,我才……你来找我,唉,还好,我以为我要死了,还好……哦,谢黄小姐信任!谢黄小姐信任!”他颤巍巍地想站起身来,却两腿一软,又跌坐在地。
“坐吧。”黄伊榕的手臂伸向右侧的木椅,她自己亦走回主座坐下。
“谢……黄小姐!”郝濂定了定神、揉了揉腿,才站得起来,斜斜地坐回下首之位。
“你心中慌乱,我能理解。我唯独来找你这位县丞,你自会多想、自是怕的。”黄伊榕淡淡地说着。以她对郝濂的了解,对方方才那一连串下意识的行为言语,反倒让她对自己的判断,多相信几分。
黄伊榕仍是盯着郝濂,将其神色表情均细细地看在眼里,“然我到此之因由,却是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你乃清白之人,我有话要问你。至于其他人,我却是不好说……”
“这……下官愚钝,还请黄小姐明示!”
“荒林中定杨军的撤离时间,是在我们出城之前。”黄伊榕言简意赅。
“黄小姐您是说……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郝濂此刻的头脑已是清醒了些,“可您当时说的是‘敌军离开了五个时辰’,而我们搜寻了五个多时辰。会否是敌军有斥候潜伏于城外,我军出城的动向,被斥候发现了?”
黄伊榕摇了摇头,“其实,敌军撤离是在六个时辰之前。‘五’这个数字,是我故意说出来的。”她十岁开始,便替师父执行着各种任务,对于“追踪术”及“反追踪术”的擅长程度,远非雷贺之等人可比。她特意隐去一个时辰的偏差,便是为了“稳住”那个尚不知是谁的内奸。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郝濂望向黄伊榕,忽然抱拳躬身道:“黄小姐,请容下官斗胆问您一句:您何以确定下官之清白?哦!我不是说我不清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清白的!”他忙又连连摆手,“哎!就是……下官是想说,事关重大,甚至关系我们文水县之存亡,下官着实想弄个清楚明白。”
“你倒是个实在人。”黄伊榕的唇角微微扬起,“昨夜先喊着要追击敌军的,不正是你么?”
郝濂愣了愣神,心下嘀咕,“就……这?这是否太过草率了?若是别人抢先一步开口,那‘清白’的岂不成了别人了?”但这番冒犯上官的言语,他却是不敢说出口。
“当然不止于此。”黄伊榕显然看穿了郝濂的心思,“在府衙内筹谋搜寻之事,在场者除我之外,共有五人。你们五人我都详查过身家背景,你当是最不可能背叛大唐之人。”
且说文水县作为唐王府在河东片区的第二大谍报机关,自是少不了本县父母官及将军们的资料。唐王府的吏部及兵部的文册中,记载有官员的升任考核等事宜,却过于正规且疏简。反倒是那些通过“暗地渠道”收集探查到的讯息,甚至可能将一个人的祖上十八代,都刨得一清二楚。然这些见不得光的操作,被调查者却是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黄伊榕到达文水县后,首先去的并不是县衙,而是密报阁。她调取了众文武官员的信息,逐一查阅。
县丞郝濂,祖上三代皆为书香门第,其父、兄、弟皆在长安城为官。郝濂还有两位亲姐,亦分别嫁于长安之官员商贾。即是说:除郝县丞远调在外,所有亲人皆定居于唐王府之都城——长安,可以说郝家与唐王府同荣共辱。
若郝濂行叛国谋逆之重罪,一旦东窗事发,则父兄姊弟,拖家带口,难以脱逃,在籍在册,必遭株连,不得善终。郝家家教甚严,郝濂是出了名的孝子,他断不会因己之过,连累亲长。
除此之外,官员的一些行踪亦会被当作情报收录存卷。因文水县内并无郝濂亲戚,故这位县丞平日在衙堂当职,闲暇之时俱是陪伴娇妻,行动单一。
相较于郝濂之世家清白、行迹简单,孔彰、雷贺之、重奔及王文淼四人,皆有令黄伊榕存疑之处。综合各方各面,思之再三,若在五人中选一位最不可能是通敌卖国之人,黄伊榕首选郝濂。然而,若郝濂是一个不顾亲情、极善伪装之恶徒,则黄伊榕只能再依据情况的转变,不断调整计划策略。现今,唯有“用人不疑”了。
“您……查过我们?”郝濂惊诧非常,旋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问道:“是在本县的密报阁么?”
“你居然知道?!”此番换成黄伊榕又惊又疑。因为,密报阁之所在,本应该只有县令孔彰一人知晓才对!
对于暗查他人**此种不光彩之事,黄伊榕本打算与郝濂只说寥寥数句,便不再深入,以防对方有所觉察,却万料不到这县丞竟知此等绝密之地?
“下官、下官……”郝濂迟疑不决,又对黄伊榕抱拳躬身,“黄小姐,下官不想连累他人,不便多言。请您治下官的罪吧!”他虽怕死,却是做不到诽议同僚,害人入狱。况且,仅仅只是稍微的“知情不报”,当不至于被押上断头台吧?
黄伊榕望向郝濂,缓缓说道:“郝县丞,我今夜到访,便是想让你告诉我更多有关本县官吏的情况,你若当真忧心文水县的存亡,便不该隐瞒。你放心,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绝不会随意定罪于人。然你与我说得越详细,则越有可能解文水之危。”
她神情肃穆,辞严义正,“如今军情之急,已到了刻不容缓之境地,你明白吗?”
“这……是,黄小姐,下官明白了!”
郝濂整理了一下思路,先后将孔彰四官在文水县的权责功过、待人接物,以及在他看来,这四人言行异常的情形,悉数告知。
郝濂说,孔彰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他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治理好文水县这一件事上。去年五月三日,孔彰公务繁重,实在忙不过来,但密报阁处却有事要县令去做,孔彰不得已才来找郝濂帮忙。自那日起,县丞郝濂便得知了这一机密要地。而孔县令似乎认为,既然郝县丞已知此事,便无需再隐瞒,往后他时常派郝濂参与密报阁的事务。
雷贺之常年居于军中,多负责城防及外务。他的脾气不太好,且官阶高于县令,故在县内外常有独断专行之举,孔彰也约束不住。令郝濂奇怪的是:这位游击将军竟也知文水县有密报阁,更甚者,曾有一回,他当着众将官之面,谈及此事。郝濂当场阻住了雷贺之的话头,对方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再往下说。但“密报阁”这三个字,在县内众官之中,已不再是秘密。
重奔在一次战役中被雷贺之所救,雷贺之于他而言,既是上将又是救命恩人。故他以雷贺之马首是瞻,对其言听计从,少有主见。然相比雷贺之的刚愎自用,重奔为人处世倒是合群得多,他与县内文官武将的关系都处得挺好。
最后是主簿王文淼。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书呆子,但与其共事的郝濂却知,他实为智者。王文淼写得一手好字,文书记录亦是条理工整、详略得当。衙内事务他却从不发表言论,甚至连插话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明哲保身”仿佛是他做人的准则,他好似绝不沾染“危险”的事物,哪怕是一丁半点。然此次搜寻任务,他从始至终皆未参与,时间充裕的他,嫌疑极大。
郝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了许多,待他语毕,黄伊榕问了一句,“依郝县丞之见,谁才是那通敌之人?”
郝濂忙抱拳说道:“此等大事,下官不敢妄言,还需黄小姐明断!”
黄伊榕轻笑一声,却不言语。将所有情况串想一遍后,她隐隐已有答案。只不过,正如郝濂所言,未得证据之前,不能凭一己之念妄下定论。此刻她的心中,已有一计。谁是奸细不再是关键,如何顺水推舟的行“反间之计”,才是她下一步的行动。
**剧透:下一章的章节名为《反间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