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谢酽亦道:“十五年前我教在甘州追上淮水派余孽并诛杀梅溪桥后,逃走的鹤护法你认清形势,投入我教,自此为教主做事,从无非分之举。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吗?”
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在四人如影随形的目光中,鹤松石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而他随即说出的话,几如石破天惊,让几人齐齐瞠目当场:
“梅溪桥,是我所杀……”
这短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但见他颓唐苦笑,连身形都委顿了下来,像是仅仅触及那段回忆就足以将他整个人扼杀……
巨大的震惊让沈雁回与谢酽一时怔住,却没注意到身侧江朝欢面色骤然僵硬,一瞬之间褪尽了血色。
曾赖以为精神支柱的记忆,在这一刻再次打破。作为江隐的那段生命早就被一点点蚕食,直到被彻底吞噬的一刻,他才恍然惊觉,那真的只是被漫长岁月美化过的幻象,而已。
还好,魂灵深处的习惯让他很快找回了该有的神情与应对。
原来这十五年才更加真实,且永远不会抛弃他。
而此刻比他更茫然,更痛苦的,是蔡隶。
“为什么……为什么……”
口中喃喃自语着,蔡隶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魔教洞主的立场,恨毒了的目光在鹤松石身上剜出了无数血洞。
尽管确实曾想到过这种最坏的情况,成真时他却仍无法理解:“就算想投身魔教,但凡还剩一点良心也不至于亲手杀死师兄铺路,鹤松石,你怎么能……?”
而沈雁回几人亦被一个解不开的困惑桎梏住,从来想不到这个答案,甚至此刻也是将信未信--
“你杀了梅溪桥,于我教是立一大功,更能证明你是真心投诚。为何你从来不说,还拼命隐瞒?这有什么可瞒的?”
答案见诸眼前时,仍让人措手不及--
“为什么?为什么?”在质疑声中,鹤松石豁然抬头,几人才发现他双目猩红,又哭又笑,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因为一个误会,一个谎言,一个从头到尾都是阴差阳错的、可笑至极的嘱托!”
--十五年前,最后一战。
不顾师命前去的梅溪桥看到了那震撼的一幕后,受命携嵇无风先行逃走。而后来就是师父死了,嵇闻道重伤而归,与他们一起南下逃亡。
这一路,梅溪桥显得心事重重,嵇闻道也郁郁寡欢,还迁怒于嵇无风,屡次想要以伤重拖累行程的理由半路丢弃这个儿子,都被众人苦劝方止。可他也再没跟嵇无风说过一句话。
在甘州被追上时,他们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为了留存血脉,他们兵分两路,师母和鹤松石等一起,而梅溪桥和嵇闻道一家从另一个方向走。
本来玄隐剑一直是在师母那里的,但那次梅溪桥极力要求由他携带此剑,引开追兵。
而顾门的人像是得知了风声,果然集中人手全力追缉梅溪桥一行,终于在甘州石林追上了他们。
一场血战,双方皆有折损,嵇、梅也各自负伤,却仍拼死守护着玄隐剑。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最后关头,梅溪桥却倒戈相向,一剑格架开嵇闻道的招式,任玄隐剑被顾门夺走。
而此时,也恰好是不放心他们这边的鹤松石赶到,亲见了这一幕。
当时嵇闻道来不及说什么就去追顾门抢玄隐剑了,鹤松石不敢相信梅溪桥为何会将师父最后的遗物、淮水派最重要的东西拱手让人……逼问他时,他却缄口不语。
盛怒之下,一时冲动,鹤松石一剑刺向梅溪桥心口。
而这一剑,也让他一生追悔莫及。
本来只是想逼他开口,谁知梅溪桥竟真的一点不躲,任由长剑绞入皮肉--
反应不及的鹤松石慌忙停手、拔出剑时,随之绽出的一蓬血花,恍惚中,将整个天空都蒙上了浓重的阴翳。
一切都来不及了。梅溪桥,就这样死了。
尚不敢相信自己亲手杀了师兄的鹤松石大脑一片空白,一把弃了剑,茫然地跌坐在地。
就这样到了天黑,失神落魄的他被一串散乱的脚步声惊醒,抬头看时,一个血人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是嵇闻道。
看到他时,嵇闻道终于支撑不住,摔倒昏去。而他的怀中,仍死死抱着那把害了无数人的玄隐剑。
“假的……”
他好像听到嵇闻道在昏迷中仍在喃喃着什么,凑近了去,却只能依稀分辨出两个音节:
假的……假的……
在嵇闻道无意识的呢喃声中,鹤松石万念俱灰,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师父死了,师兄背叛了师门,他又失手把师兄杀了。
多么可笑,多么绝望。
在漫无目的地走出不知多远时,他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离谱的念头:
投身顾门。
正邪三战,胜败已定,北刀南剑皆死,正道联盟作鸟兽散,无人能再力挽狂澜。拥有着绝世秘籍的淮水派注定被追杀至死,彻底消失在偌大的江湖,连同师母、师弟、嵇氏所有人。
顾门不可能放过他们。
在这种情势下,他尚还耿耿忠心,不离不弃,但没想到师兄第一个变节,把玄隐剑送给追兵,显得他的拼命有些可笑。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继续守护师门呢?
凭什么他要跟着这个风中之烛一并葬身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是师兄先背叛的;何况,自己杀了师兄,也无法再面对淮水派的人。
几乎不用太努力就说服了自己。鹤松石当天便做出了选择。
荒诞
迸发大笑
有某种东西,在这一刻,结束了。
像是也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