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片浓重的黑色笼罩了整座安邑。
兴奋了一个白日的安邑黎庶,也渐渐从前线大捷的欢喜之中脱离出来,带着几分笑容进入到了梦乡之中。
就在整个安邑都逐渐陷入安静的氛围之中,城内的一处地方此刻却是被灯火与笑语所弥漫。
这便是魏国宫室所在。
大殿之中,一名名身穿服袍的文官、一位位身披甲胄的武将列坐其间。
不拘于什么爵位高低,也不管什么官位大小,此时此刻每個人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缕畅快的笑容。
“君上到……”
这些文臣与武将相聚在一起,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一道嘹亮的报号之声却是打破了周围和谐的气氛。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之内,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殿门,今夜换上一身便服的魏罃缓步迈入了大殿之中。
等到脚步从身旁的文臣武将面前走过,等到身影站在众人面前,魏罃的脸上却是一阵正色浮现。
“臣等拜见君上。”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
轻轻做了一个抬手的手势,众人只听魏罃继续说道:“诸位爱卿,今夜我等欢聚于此,乃是为了共庆我魏军义渠大捷。”..
魏罃说话的同时,一名宦者已然托着一个托盘走到了他的面前,其上摆放着的正是一爵斟满的美酒。
“今夜这第一爵酒,寡人想敬我魏国历代先祖。若非是先祖护佑,我魏国绝无可能取得今日的功业。”
话落,一股清澈的美酒从酒爵之中倾泻而下,就这么流淌在了魏罃面前的地面之上。
在全场目光的齐齐注视之下,魏罃将这第一爵美酒倾倒完全,然后又从宦者手中取过了第二个酒爵。
“今日这第二爵酒,寡人想敬我魏国浴血沙场的将士。若非将士效命,我魏国绝不可能取得此番的大胜。”
说完,又是一股酒水散落在地面的声音,魏罃身前的地面之上更加的湿漉了。
一爵敬先祖、一爵敬烈士,两爵美酒之后,魏罃从宦者手中取过了第三爵美酒。
这个时候魏罃脸上的神情越发郑重,带着几分威严的目光更是落在了全场每个人的身上。
“今日这第三爵酒,寡人想与诸卿共享。愿诸卿与魏国、与寡人一起共同举爵。”
魏罃这句话落下之后,全场所有的文臣与武将全都举起了自己面前几案之上的酒爵。
“臣等(末将)等愿与魏国、与君上共饮。”
“诸卿……”
“饮胜!”
“饮胜!”
……
到了此时此刻,全场的气氛已然达到了顶点,其后在场所有的文臣武将几乎沉浸在了这种欢乐的氛围之中。
大殿前部,身为魏侯的魏罃坐在那君位之上,手中的酒爵不时敬向位于前列的几名朝臣。
大殿中央,一干相熟的文臣武将坐在一起,饮酒议论之间可是好不快活。
“主将,哦不,伯灵兄。”
生性豁达、生来便有君子之风的魏卬,此刻却是恢复了自己魏国公子的豪迈,端着一爵美酒就来到了孙伯灵的面前。
没有因为之前战场之上两人曾经是上下属的关系而有什么不适,这位魏国公子脸上带着笑容举起自己的酒爵。
“伯灵兄,此番义渠大战,若非伯灵兄料敌先机,我军哪里能够取得这般大胜?”
“卬今日代大军将士,以此爵美酒,敬我主将一爵。伯灵兄,请!”
面对着魏卬这般的盛情,对面的孙伯灵脸上此刻也是浮现了一缕激动的神情。
“公子实在是过誉了,若不是全军将士用命,孙伯灵哪里又会有今日?”
“只是公子这一爵酒,伯灵却是不能不饮。来……”
手中的酒爵缓缓举起,敬向对方的同时脸上泛起一缕笑容,孙伯灵的声音在两人之间随即响了起来。
“公子,请!”
“伯灵兄,请!”
伴随着一爵甘洌的美酒被饮入腹中,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在两人胸中同时涌现。
相对而视之间,自又是两道充满默契的笑容同时浮现。
“伯灵兄、公子,你们两位在此独自畅饮,可是将我们两个好友忘了?”
这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倒是令孙伯灵脸上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错愕。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当两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孙伯灵随即摇了摇头再次笑了起来。
“如何能够忘了司徒与上大夫?”
不错,此刻向着孙伯灵与公子卬两人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番因功晋升为司徒的公孙鞅与刚刚从秦国归来的上大夫申不害。
两人手中各自端着一爵美酒,径直就在孙伯灵的身旁坐了下来。
“秦东一别已有两年,不想再见之时,伯灵兄已然是我魏国司马。”脸上带着一抹怀念,公孙鞅轻声说道。
公孙鞅的话语似乎是将孙伯灵拉回到了两年之前,那个两人并肩携手共治秦东的日子。
在两人的治理之下,曾经贫穷落后、混乱动荡的秦东之地,如今已然有了一片大治之象。
“昔日初见之时,孙伯灵便对鞅兄的治政之能敬佩不已。”脸上同样浮现了满满的怀念,孙伯灵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若非鞅兄当年之功,秦东哪里又会有今日的景象。”
看似互相吹捧,实则追忆当年的话语声落下,公孙鞅与孙伯灵相视之间一缕笑容已然浮现。
“伯灵兄……”
“鞅兄……”
“让我们满饮此爵。”
“请!”
大殿之中所发生的一幕幕,自然逃不过坐在上首的魏罃的关注。
对于几人之间交谈的内容,魏罃自然是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看待。
毕竟今夜这场宴会乃是为了庆功而设立,求的便是一种畅快、求的便是一种开心。
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魏罃将目光看向了下方的相国公孙颀,轻轻地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爵。
“相国,与寡人共饮一爵。”
……
魏国这边是一片大胜之后的欢欣鼓舞,另外一些人的心情可就没有那般好了。
魏军成功覆灭义渠的消息并没有能够隐瞒多久,或者说义渠之地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始终关注着它的秦国。
也就是在魏国大军回返安邑的同时,一匹自北方而来的战马已然驰入了秦国都城雍城。
不久之后,这名秦国传令兵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随即便是响了起来。
“前线有急报送到……”
此时此刻,距离这名传令兵并不遥远的一间大殿之中,秦公嬴渠梁、右庶长嬴虔、公子少官还有上大夫郑声同时列座。
这几名位于秦国权力巅峰的大人物的存在,并没有给这间大殿带来什么宽松的氛围,反倒是让周围的空气越发浓重了起来。
眉头深锁一般紧皱,双眼之中满是疑虑之色,嬴渠梁缓缓抬起了头视线转向了一旁的那道年轻身影。
“少官,在你看来,义渠……”
“仲兄,我……”
未等嬴渠梁将话说完,公子少官便是带着无奈,轻轻地摇起了头。
“仲兄,不是我秦国没有伸出援手,实在是魏国与义渠之间实力差距太过悬殊。”
“若以实力来论,他义渠比我秦国都差了一筹,更不用说是与魏国相比了。”
“更何况此番魏国出动的大军不下十万,其中谋划又何止数年之功,而义渠能够做的只是仓促迎战。”
“在我离开义渠之时,便已然得到了义渠大军败亡的消息,此番义渠恐怕……”
没有将自己的话语完全说完,公子少官便又带着几分无奈再次摇了摇头。
很明显在亲眼见识到义渠内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公子少官看来,义渠已然注定了自己覆灭的命运。
就在公子少官的这一番评价,为整个大殿之中的气氛更添上几分阴霾的同时,一阵脚步声却是在大殿之外响了起来。
“报……”
“启禀君上,义渠边境有消息传来。”
嬴渠梁此时此刻还沉浸在公子少官刚刚的话语声中,听到耳畔响起的这一声禀报,下意识的回应了一声。
“拿来我看。”
数息之后,从宫人的手中将那一份竹简接在手中,嬴渠梁还未阅览心中就忽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感觉。
双手将这份竹简展开,等到其上的内容完全浮现在眼前,他的眼神立刻便是一沉。
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嬴渠梁的几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心中已然将其上的内容猜了个大概。
“你先下去吧。”
“遵令。”
轻声下令让传令的人退下之后,一旁的嬴虔脸上带着几分关切对着嬴渠梁问道:“渠梁,如何了?”
将手中的竹简直接递到他的面前,嬴渠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兄、少官还有先生,你们看吧。”
明显有些兴致缺缺的声音响起,嬴渠梁直接从坐席之上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向着殿门处缓步而去。
这一刻,一股疲惫,一股深深的疲惫逐渐在嬴渠梁的心头涌起。
当他还是秦国公子的时候,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如何能够在从公父嬴师隰接手秦国之后,将秦国治理得日渐强盛。
可是等到这一个秦国真正交到了他的手中之时,当初的雄心壮志已然一去不复返,剩下的只有心中那深深地无力感。
甚至还没有等他真正从公父嬴师隰离世的痛苦之中摆脱出来,魏国这个坐落在秦国东方的大敌便已经抓住了时机完成了自己的目标。
义渠,这个秦国名义之上的敌人,并没有倒在秦国的手中而是覆灭在了魏国大军的重甲之下。
义渠如此覆灭的影响,无论是对于秦国亦或是对于整个天下都无疑是深远的。
双眼渐渐从疲惫之中脱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嬴渠梁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了凝重。
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从来都不会被困难轻易打垮,而前世那个鼎力支持商鞅变法的秦孝公无疑是这样的一位君主。
视线从天际的幽远之中脱出,嬴渠梁转身过来看向了身后的三人。
面对着那三张充满关切的脸庞,嬴渠梁随即沉声说道:“大兄,随我来。”
“好。”
跟随着嬴渠梁的脚步,嬴虔来到了大殿的一边,那里此刻正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
右手缓缓摸向腰间,一柄随身的短剑出现在了手中,嬴渠梁毫不犹豫地将其扎在了地图之上书写着秦字的地方。
“大兄,我秦国已然到了最为危急的地步。”
“六年之前,秦东之地尽数被魏国所夺取,我秦国的东方已然几乎无险可守。”
“六年之后,义渠之地同样被魏国所夺取,我秦国所要面对的敌人从此将会从四面八方出现。”
说话的同时,嬴渠梁的目光顺着手指扫过了地图的上方,那里原本属于义渠的土地此刻已然化为了魏国的土地。
“原来的东方将会从今日之后变为东方、北方、乃至西方,我们甚至来不及确认对方会从哪里来?”
嬴渠梁此刻的脸上已然充满了凝重,双眼之中尽是担忧的神情。
“大兄,你是我秦军的主将,你有信心守住我秦国的疆土吗?”
“莪……”
嬴虔在这一刻很想说自己能够做到,但是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
看着地图之上那几乎是被魏国疆土三面包围的秦地,嬴虔的心中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怒火。
“魏国!”
这一刻,战场之上曾经与魏军交手的一幕幕在脑海之中不断上演,嬴虔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渠梁,不说什么别的,当魏军进攻我秦国的那一日,我嬴虔身为一个秦人一定冲锋在前。”
看着视线之中的灼灼目光,望着那一张坚毅的神情,嬴渠梁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下一刻两兄弟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大兄……”
“渠梁……”
两兄弟之间这份无言的承诺持续了许久,随后嬴渠梁的目光却是转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人,一个自始至终从未开口的人。
“先生,渠梁还未登位之时,先生便曾经说过若想使我秦国强盛,要想若想使我秦国洗雪魏国带给我们的耻辱,唯有一条路。”
“那就是变法!”
双眼之中闪过坚定,那是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嬴渠梁就这么看着面前的郑声。
“先生,嬴渠梁决意变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