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6日,小寒。
又是一个冬雨绵绵的日子,湿透了的空气透过保暖的衣服,把冬天里的寒意不打折扣地传递到人的肌体。徐童刚起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抓起一支笔把日历上的“小寒”两个字圈了起来,在旁边写了一个数字6。
拉开窗帘,徐童抬头看一下铅云密布的天空,收回目光习惯性地穿过窗前的石榴树落在前排的窗户上。窗户紧闭没有丝毫光亮,辛逸和冷星雨已经双双回国快一个月了。徐童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随手拎起窗下的两个行李箱掂量重量,满意地嗯了一声。行李早就打好包,再有六天就是出发回国的日子了,正好可以赶上腊月下旬,和父母亲一起准备过大年。
原来的机票日期是在辛逸和冷星雨回国后十天,后来李元善要求徐童再等等,把公寓楼项目上的全部机械设备都搞齐整了再回国。徐童虽然归心似箭,可是掐指一算,迟点回国也好,可以在国内安心过完正月十五再出来。
徐童绕过前排平房朝食堂走去,看到墙边一人高的枇杷树被人修建得平平整整,挂着几颗玲珑小巧的果实,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身朝冷星雨的小花园走去。走没几步,看到一位身穿黄色上衣的女子在修剪月季。他脚步略微迟疑,
女子正好做了一个侧身的动作,看到徐童,
脸上露出笑容,
把手里的剪刀搭在花枝上,
招手喊他过去。徐童只好上前打招呼:“君姐,这么早啊!”
“去公寓楼?”丰怡君问徐童。她头发上、额头上都挂着细密的水珠,
脸颊微红,黄色的风衣袖子上沾了几片叶子。徐童看向那把崭新的长柄剪刀,不像是工地上剪钢筋用的,
问她:“这是专门买的?”
丰怡君点点头:“新买的园艺剪。这些花草长得太快了,不修剪的话成灌木丛了,容易招来蛇虫……你帮我剪一会儿,我累死了!”
徐童接过她手里的园艺剪,动手咔嚓咔嚓修剪乱长的花草。临回国前,
冷星雨交代徐童替她照顾小花园,
特别是那棵葡萄,
她很想看到一串串的葡萄挂在墙上的情景。徐童差点儿忘了这事,
刚才看到枇杷树上的修剪痕迹才突然想起来。
“男孩子就是有力气,我剪了一会儿,抬不起胳膊了……这件风衣太厚了!”丰怡君手里捏了一张纸巾,轻轻按在额头上,一下接一下吸走冒出来的汗珠,“你快要回国了吧?”
徐童说:“还有六天……你什么时候休假?”
丰怡君脸上的羡慕表露无疑,
徐童看在眼里,心里困惑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以她在项目上可有可无的工作,她应该是回国休假阻力最小的,
随时可以脱身。可是徐童确实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她要回国的风声,
她这次来阿尔及利亚应该快有两年了吧?记得有一次她在办公室里说过,等国内来人接替她了,
她就回国。接替她的人来了吗?
“接替我的人还没来,
我暂时不回去了。”丰怡君回答了徐童心中的疑问,话语里居然有一丝骄傲,
没人接替就走不了,证明她的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徐童哦了一声:“那你又要在这过年了!”他的目光落在被不小心剪掉的一截葡萄藤上,没有搭架子的葡萄藤胡乱生长,遇到高枝就紧紧攀附,
连月季细小的枝条也没有放过。
丰怡君回答说:“习惯了,无所谓。哎,
你能给葡萄搭一个架子吗?”徐童愣怔了一下,目光忍不住落在丰怡君脸上。冷星雨没提过搭架子的要求,她要让葡萄藤自由自在地生长,最好能爬满围墙,挂一墙的葡萄,既美观又好吃,一举两得。能答应丰怡君的这个要求吗?徐童加快修剪月季的动作,又蹲下除去了几棵野草,然后说:“没必要搭架子吧?冷星雨说让葡萄藤爬墙上。”
丰怡君抿了抿嘴,瞅一眼徐童,从他手里接过园艺剪,几下剪断了攀附在月季上的葡萄藤。她说:“你们都不懂,没有搭架子的葡萄不会挂果的……星雨回去了,以后我来打理,听我的,错不了!”
徐童目光闪动,丰怡君理所当然的口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一小块地属于公司的,如果冷星雨不来了,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丰怡君主动要接手打理。想到这里,徐童笑了笑说:“想不到君姐会侍弄花草……我先去上班了,回头再说。”不等丰怡君说话,他朝院子门外快步走去,拦下一辆运送工人的中巴,前往公寓楼工地。丰怡君叹了口气,纳闷自己和冷星雨之间除了年龄,应该没多大区别,为什么使唤不动人呢?冷星雨不过一名普通员工,
却种花有人帮着翻土、除草,
养狗有人给盖一个狗窝,
连老贾也在帮着她,如今人都回国不来了,
这徐胖子还按着她的意思种葡萄?难不成真是自己人老珠黄了?
跳上中巴,
徐童看到牛医生也在,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司机后面,翘着二郎腿。徐童问他,工地上有人受伤了吗?牛医生白了他一眼,你看我像是去给人疗伤的饿吗?我去吃早饭的。徐童明白过来,牛医生这是要去买面包吃。徐童也没吃早饭,在工地门口下车,和牛医生一起走过街道买了两袋子面包。徐童在毛毛雨中边走边吃,走进办公室时把空空的纸袋揉成一团,扔在门边的大铁桶。牛医生却一口没动,钻进办公室坐下,问徐童有没有茶喝。徐童从自己的办公桌肚子里掏出一个瘦高玻璃罐,罐子上的酸黄瓜图片几乎完好无损;抓了一把茶叶投进罐子,到开水机边上泡茶,热气腾腾的放在牛医生面前。
牛医生这才打开面包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带遗憾地说:“回国了就吃不到这种面包了。”因为接替他的医生来迟了,他的回国机票也是改签过的,正巧和徐童改在一天。那几天牛医生真变成了牛奶医生,不论谁找他看病,都以“喝牛奶”三个字打发,直到新医生到岗。
接替的人来了,牛医生浑身轻松等着回国,徐童却还不能放松,他打开一本图纸仔细看起来。老贾和李元善犹豫讨论了几天,最后仍旧是决定在公寓楼项目上安装一个混凝土搅拌站,因为社会住房项目上的搅拌站实在忙不过来。这与最初的项目方案不同,安装搅拌站的费用属于计划外增加的,李元善就显得非常抠门,一定要徐童用最节约的方式来安装搅拌站。这让徐童很头疼。搅拌站怎么安装,用多少材料,这些都在厂家的图纸里面写了一清二楚,多一样东西是浪费,少一样东西恐怕存在隐患。
“你老丈人来了!”牛医生大声提醒埋头看图纸的徐童。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里,清癯的脸上带着微笑,唇上的胡子跟着翘起来。徐童指了一下空椅子,让不速之客哈桑坐下说话。
哈桑没有和徐童说话,而是比划着问牛医生有没有风油精,他因为淋了雨吹了冷风鼻子堵住了。牛医生让哈桑伸出一根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在哈桑手指上迅速点了两下就把瓶子收了起来。
徐童早已经习惯了牛医生的这种作派,从桌肚子里翻找出一瓶用了一半的风油精递给哈桑,哈桑摇头没有接过去,他说家里有,忘了带,牛医生给的两滴已经够用了。牛医生嘴角的讥笑越发明显:“你老丈人家里至少一箱子的风油精、清凉油……”哈桑抹了风油精,鼻子用力吸气,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牛医生捂住纸袋倏地站起来,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打喷嚏也不用手挡住!”
轮到徐童讥笑他了:“你给他开一箱牛奶吧,补钙驱寒,哈哈!”牛医生也不着恼,他嗯了一下,遗憾地说回国后喝不到这边的好牛奶了,还有便宜好喝的咖啡,国内咖啡好贵,没这里的香……
“干脆别回去了!”徐童说,“学医疗队的乔队长,扎根非洲!”牛医生坚决地摇头:“不回去是不可能的,这地方我呆够了!”
哈桑把徐童看的图纸挪到自己眼前看了起来,心思却飘到了别的地方:怎么样才能说服徐童和本地姑娘结婚呢?自从听说徐童要回中国,哈桑就开始张罗给徐童介绍对象,说了好几次,徐童就是不愿意,连姑娘的照片都不看。哈桑担心徐童回到中国就再也不来了。小辛翻在阿尔及利亚做得那么好,和女朋友一起回国了,听说以后不再来了;徐童回国也很可能找一个女朋友,再也不来阿尔及利亚了。为了让徐童留下来,哈桑甚至承认自己女儿确实太胖了一些,应该适当地少吃一点肉。
徐童总是说他回国看看家人,休完假就会来非洲的。哈桑不放心。年轻人遇到心爱的女子,会愿意舍得分开?徐童告诉他,找女朋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回去短短的休假时间里根本不可能找到。
快到中午的时候,徐童从工地上回到办公室,换掉沉甸甸的胶鞋,正准备坐下歇一会儿,戴月荷进来了。她给徐童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是托他带回国的文件。徐童又从桌肚子里掏出一个玻璃罐泡茶,戴月荷用来捂手,坐着聊了几句。
“胖子,你知道辛逸什么时候回来吗?”
徐童有点怨气地说:“谁知道他呀,还来不来都不知道!”
戴月荷笑着非常肯定地说:“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