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荷把辛逸喊到代表处,不只是为了给他一套礼品,还有一个最新的内部消息让他知道,由费玉忠亲自和辛逸说。援建三所学校的流程已经全部走完,国内已经确定了工程承包商,松梅集团连一根毛都没有捞到。其实辛逸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基层员工,费玉忠没必要给他说这个事情的,让邓文友知道就可以了。辛逸领会到了费玉忠亲自出面的意思,他遗憾且略带抱歉的语气,让辛逸无话可说。
回营地的路上,辛逸脑子里想着临上车时戴月荷说的话。她扶着辛逸的车门,一只脚踏在车上,上半身前倾,脑袋探进车子里,很没有形象。她说,我给你介绍豪萨维和学校的事情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另外你不用和你们邓总说援建学校的事情,他有他的渠道知道。
那句“你不要多想”让原本没有多想的辛逸开始想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系,越想越觉得有关系。那天两让人一起出差去德利的时候,戴月荷在餐桌上说过要给辛逸介绍沙特C-VITAL集团,后来回阿尔及尔的路上还说过代表处希望松梅集团做援建学校工程。现在回想起来,辛逸后悔当时没有抓住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及时上报给经理部,说不定可以帮助到竞争援建工程。戴月荷也许一开始没把两件事连在一起,但是现在应该有一层补偿辛逸的意思在内。
回到营地后,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被冷星雨注意到了。刚吃过晚饭,冷星雨把他推到房间里,让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帮他捏肩膀,一边问他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辛逸享受着超级VIP的服务,半闭着眼睛把事情说了一遍。
冷星雨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戴月荷,愤愤不平地说:“太虚荣了!手上没什么权利,满嘴跑火车,把你当枪使。这都几次了呀?欺负好人!”说着一掌劈在辛逸肩膀上,辛逸又酸又痒,忍不住缩脖子。
冷星雨绕过椅子看着辛逸的脸,叮嘱道:“以后少听她的废话,不要围着她转。”
辛逸抓住她的手叫屈:“我没围着她转,都是领导安排的……过几天见沙特老板豪萨维,这是我第一次做公司介绍,你帮我排练一下吧?”
“这也是领导安排的?”冷星雨不捏辛逸的肩膀了,改为头部按摩,疏通脑部经络,“脑子不灵光,把你开开窍。”柔软的指肚隔着一层短发紧紧按压在辛逸头皮上,几秒后松开,换一个位置继续按压。
辛逸任由她摆弄,把自己做的准备和顾虑都说出来。冷星雨对辛逸的顾虑不以为然,说没见过哪家单位禁止员工承接业务,业务部门的人没这个权利。
辛逸说,听业务部门的人讲过,曾经有项目部私自承接业务,过程很不规范,结果造成损失了,最后是业务部门的人出面处理的,非常被动。
冷星雨更加不以为然了,她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如果那个项目部的做成了,过程规范不规范就不是事了。
辛逸问道,那你是支持我去见那个沙特老板了?说不定能接到业务,能做一只好猫。
冷星雨手上的技法该按摩为敲击,两根食指像打鼓一样密集地落在辛逸头上。她说:“你去见谁我都支持,戴月荷介绍的人就算了吧。一个开餐馆的,能有什么多大的工程业务呢!”
辛逸感觉脑壳疼,抓住冷星雨的双手往前拉,让她趴在自己后背上,闻到一阵软糯的气息,偏过脑袋看见冷星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紧致白皙的皮肤泛出淡淡的红色。他忍不住抿了抿嘴,正要有所动作,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咚咚咚敲门声:“小辛翻在不在?一个工人生病了,有没有空陪我去一趟医院!”
辛逸的嘴唇在冷星雨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想站起来,却被冷星雨整个人从背后压住了,她双臂勾住辛逸的脖子,不让他起身。
辛逸双腿发力站起来,冷星雨像树懒一样挂在他后背上。辛逸托住她的臀部,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开门。”
冷星雨朝他脖子上啐了一口,松开双臂从他背上溜下来,整理有点儿散乱的头发。辛逸没有立刻开门,高声问门外的牛医生:“谁生病了?”
“一个工人,肚子疼,可能是阑尾炎。”牛医生隔着门大声说,“赶紧陪我走一趟。”
辛逸记不清陪牛医生去过多少趟医院。工地上几百个中国人大部分是出国来苦钱的农民工,没日没夜地劳作只为多攒点钱带回家,安全和卫生方面难免出现疏漏,而公司给安排的食宿条件也说不上多好,于是经常有人受伤或者发病。老贾曾有一次感慨地说,我们中国人真的是用血肉在拼,阿尔及利亚的建筑市场活该是我们的!
辛逸当时听到这话不以为然,保证健康安全和做好工程必须对立吗?但是他却无从反驳,中国公司在阿尔及及利亚的竞争优势体现在效率上面,而这严重依赖默默无闻的农民工群体。也许,只有到了某天中国企业能靠管理、技术和资源的优势获胜时,大家的条件才会真正好起来吧。
后勤用的车是白色的雷诺甘果工具车,因为经常运送饭菜,车里总是弥漫着一种馊味。牛医生依旧是穿着白色的短褂,坐在后舱的一个小板凳上,生病的工人蜷缩在地板上,表情痛苦,没来得及换衣服,灰色的工作服腰部和大腿部占满铁锈。辛逸坐上副驾驶,工人竭力仰头,借着昏暗的灯光对辛逸说:“小辛翻,谢谢你哦,这么晚送我去医院……我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止疼药吃了好几片,没屁用……我以前是跟着刘工长的,他把人肚子搞大后回去了,我做瓦工不来钱,之后做钢筋工……”工人浓重的方言口音辛逸早已经习惯,他示意工人不要多说话,保存精力。
辛逸回过头和牛医生说话,了解工人的病史。到了医院后,他要第一时间把病史告诉当地医生,说服对方按照牛医生的要求做检查。似乎中国的医生愿意和病人及家属交流怎么治病,而阿尔及利亚的医生哪怕面对同行也要尽力保持自己的专业和权威地位,对来自中国企业的牛医生天然地有点儿排斥。直到跑的医院次数多了,和一些医生护士熟悉之后,双方的交流才比较流畅起来。
很巧,今晚在急诊值班的一位医生是熟人,他很热情地打招呼,一边检查工人的情况一边和辛逸扯闲话,牛医生站在旁边看他操作,一声不吭。急诊医生的诊断结果和牛医生一样:阑尾炎,开刀割掉。
满头大汗的工人听到辛逸的解释,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牛医生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身体要紧啊,身体好才能做工挣钱!”
辛逸站在一边,经历过几次之后,他不愿意再参与这种对话。
项目上工人工资是计件工资,由项目部派发任务单给班组长,完成后按任务单计量工钱。每个班组的工作效率不一样,所以工人的工资有时候差别很大。这种模式驱动工人抢着干活,拼命干活。有一句笑话,“只要工资给到位,干活干到机器废”,实际上机器废了,人也废了。辛逸知道工人最担心的就是被停工,如果生病动手术就有十天半个月不能上工,阑尾炎又不算工伤,这就等于十天半个月不挣钱了。有好的班组帮衬的工人会好一些,躺在病床上有人照顾,还能拿到点钱,有的人就不是那么幸运了,于是生病了就死扛着,直到实在受不了。
刚开始知道这种情况,辛逸很震惊,不要命了吗?后来遇到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改变不了这种环境,只好适应了,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
工人进了手术室后,辛逸陪牛医生去药店买药。当地医院是公费的,工人的治疗费用不高。但是当地医院床位有限,很快就会让工人出院回家,定期到医院换药。牛医生说这边的换药和消炎方案适应当地人的体质,中国人不适应,按照那种方案多次出现过伤口腐烂的现象,所以要买药由他给工人输液消炎。
买完病人用的药后,牛医生让辛逸问药店有没有蓝色的小药丸卖,他想买几盒回国送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