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玉忠调任驻阿尔及利亚代表已经快3年了。他50多岁,年轻时就常年驻外,负责商务工作,二十多年来可以说走遍了非洲,在系统里也是有名的非洲通。
地震发生后,他和下属站在院子里,焦急等待消息。进入21世纪后,一批批中国企业和个人怀抱着梦想远赴非洲,拥抱这个遥远而陌生的人类起源大陆。而阿尔及利亚适逢战后重建,吸引了很多中国工程承包企业。以松梅集团为首的中资工程承包商承接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工程项目,上万名中国员工被派到这个国家盖房子修路铺桥,遍布阿尔及利亚人口密集的城市。
更有一些做生意的个体户、私人老板来这里闯荡,他们敢闯敢干,却不大愿意和圈子以外的同胞们联络,也不愿意和政府部门打交道。他们习惯于融入到当地社会,外人很难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什么,也难以知道他们是否遵纪守法。
正当费玉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副手戴月荷从外面领进来一个人,报告说松梅集团社会福利住房项目的楼到了。费玉忠脑袋嗡的一下。社会福利住房项目他去过多次,那栋楼他进去开过会,大概了解里面的情况,心道完了,立刻赶往现场。
他的想象中,现场混乱不堪,伤员哭爹喊娘,二次伤害频频发生。
到了现场,却看到除了压抑的气氛,场面上却像是一个正常在施工的工地,各工种分工配合,井井有条。
费玉忠和戴月荷刚下车,松梅集团的领导们也到了,大家急匆匆打个招呼,要往里走,就有人拦住了他们,递过来安全帽和手套:“注意防范余震,不要靠近围墙、危房,不要靠近运转中的机械!”
几位领导有点意外,没想到此时此刻项目上还能保持安全措施正常执行。费玉忠说了声谢谢,戴上安全帽进入,看着一台挖掘机把一根混凝土柱子钩开,旁边手持工具的几位工人立刻上前探查。
一群领导的到来自然引起了注意,老贾得知后,拉上辛逸一起向领导们汇报情况。
现场严峻的形势让领导们各怀心思。松梅集团阿尔及利亚总经理邓文友三十几岁,凭着骄人的业绩当上了松梅集团的海外封疆大吏,前程远大。突如其来的地震,让掌管着几千名员工和劳务人员的他感到了莫大压力,如今出了人命,更是感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地震是不可抗力,但是只要涉及人的生命,一切都是苍白的!
副总李元义听了几句汇报,顾不上向辛逸说声谢谢,就匆匆跑去找他的弟弟李元善。
费玉忠镇定心神,肯定项目组的救援工作:“我看过一圈了,你们的组织能力、应急能力和纪律性都非常好,不愧是我们中国建筑工程行业的龙头企业!”
老贾没有居功,侧身介绍说:“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干的,特别是我们的辛逸,今天他出力很大。”
戴月荷好奇地看向对面的年轻人,只见他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时不时转头关注废墟那边,显然心思不在这边。
就在这时,废墟上有人大声哭出来,人们过去围成一堆。
是找到了人事部韩主任。他应该没反应过来,和他手里的哑铃躺在一起,一大块水磨石砸破了他的脑袋。韩主任平时人缘很好,很多劳务工人都熟悉他。如今他在地震中惨遭劫难,悲痛的人群中响起了抽泣声,气氛更加压抑了。
辛逸只是盯着韩主任的尸体看了一会儿,似乎不为所动,挥挥手:“大家继续,还有人在下面等着我们。”
费玉忠面色铁青,心里暗暗吃惊,这个小年轻怎么就那么镇定?戴月荷已经跑到一边呕呕呕吐了。
“医疗队怎么还没到?再打电话!”邓文友强忍心头翻滚的情绪,把注意力转移到医疗这边来了。
援阿医疗队的驻地和代表处驻地距离差不多,费玉忠已经到现场了,医疗队也应该到了才对。如果不幸中的万幸,不再有当场死亡的情况而是重伤员,能否抢救回来就看现场急救水平了。
挖机操作手突然跳下车,抱头痛哭。辛逸让人扶走,对邓文友解释说:“他是徐童,我们的机修队长,刚才死里逃生,主动要开挖机,现在可能受不了了……”
邓文友握拳:“我们的员工好样的!”
两台气势逼人的平板车驶来,分别拉着一台履带式挖掘机。工人立刻围了上去,像F1赛事里快速换轮胎一样,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把挖掘机从平板上开下来,投入使用。
戴月荷看到那年轻人在指手画脚调兵遣将,身边还站着一位身形俏丽的女孩子在帮忙,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呕吐感到羞愧。她也想帮忙做点什么,走到年轻人身边:“我能做点什么?”
辛逸刚才看到她和那位费代表站在一起,又是女的,猜测可能是翻译,问:“你会法语吗?”戴月荷点点头:“我会。”
辛逸安排她跟着牛医生,可以帮忙做伤员记录的工作,做成中文和法文双语的,说不定后面医生用得上。
就在这时,一辆闪着蓝灯的救护车呼啸而来,紧接着是一辆松梅集团的车。
当一群白大褂跟着牛医生出现在临时搭设的帐篷里,正在强忍疼痛的伤员就像看到了救星,皮糙肉厚的汉子们就差热泪盈眶了,一个个变身细皮嫩肉的小姐哼哼唧唧。
医生们检查过几位伤员后,乔队长就开始犯愁了,问跟在身后的辛逸和牛医生是否有地方安置伤员动手术,牛医生双手一摊:“没地方。”
有困难找领导,领导越大越好用。
废墟现场边上,邓文友衬衣袖子撸得老高,双手叉腰焦躁不安来回走动,汗水湿透了后背。李元义站在费玉忠身后,注意到邓文友铁青的脸色,知道他此刻肯定是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所以脸上不敢有丝毫放松,以免把自己送到邓文友枪口上。
辛逸三人就是撞到了邓文友的枪口上。辛逸刚开口喊“邓总”,就对上邓文友要吃人的眼神,辛逸和他身旁的牛医生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领导,幸好有乔队长跟着一起来,邓文友才缓和了口气问:“乔队长,具体有什么要求?”
乔队长简单说了几点,几个人都沉默不语,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地方来。这时戴月荷拿着本子过来,给费玉忠看她做的伤员记录,她知道乔队长的要求后想起了一个地方。最近她到过即将完工的图书馆项目检查,项目上汇报时提到图书馆是“框架-剪力墙”结构体系,采用了软钢阻尼器技术,场馆的抗震能力达到8级地震设防要求,而且水电供应有保障,室内空间和布局够用,应该可以设置临时的医疗点。听了戴月荷的提议,费玉忠、邓文友和乔队长一致赞成,李元义马上安排人和业主协调。
辛逸松了口气,不想在站在喜怒无常的领导旁边煎熬,就要往废墟那边去候着,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人欢喜地叫唤:“齐老还活着!”他感觉身边人影一闪而过,也跟着跑起来,到了吊车下边,看到邓文友手里握着手电筒,蹲在地上轻轻呼唤地上的伤员:“齐老,齐老……”
齐老灰白的头发被血液凝结在脸上,身上的白色背心扯成两根绳子一般束缚着他瘦瘦的躯干。他右边的胳膊别扭地横在他脑后,左手耷拉在地上,手指微微颤动。
乔队长和几名医生过来了,蹲下略微检查,判断齐老失血过多,处于危重状态,要立刻输血。辛逸的心沉到了谷底。以齐老的高龄,这么重的伤恐怕很难扛过去。
“动员大家献血,务必救回齐老!”邓文友额头青筋跳动,咬牙切齿。
早已准备好献血的人们抬起胳膊献血,医生们冒着险,简单地检测后就第一时间把血液输入齐老体内。一根猩红的管子从血袋连接到齐老的手腕,外科医生满头大汗跪在地上,吭哧吭哧给齐老做心肺复苏。
打针,除颤,不停按压胸部十几分钟,外科医生精疲力竭停了下来,摇头把汗珠甩到地上:“按不动了。”
邓文友脸色大变:“继续按呀!”乔队长和外科医生对了个眼神,正要说话,辛逸自告奋勇:“我来试试?我选修过一个学期的急救课程,正式实习过的。”
外科医生看到乔队长点头,才站起身让出位置,说:“动作要规范,最多再按五分钟。”
辛逸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按压齐老胸部,很快汗出如浆,冷星雨用一条毛巾擦去他脸上挂着的汗珠。“动作没问题。”外科医生一边擦汗一边说。
乔队长把费玉忠和邓文友拉到一边说话,没一会儿邓文友两眼通红,重重一拳锤在救护车上。外科医生让辛逸停下:“可以了。”辛逸喘着粗气,颓然地跪坐在地上。
废墟那边又找出了两具尸体。
翻译组长蒋洁倒在办公室门口,一根大梁无情地把她的身体摧毁了,找到时手里紧紧握着一截洁白的珊瑚,年轻热烈的生命就此戛然而止。人们刚把蒋洁的尸体整理摆放好,又找到了厨师朱师傅,他被压在案板上一动不动,一根铸铁管砸破了他的脑袋,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就此倒下。
还没从抢救齐老失败的挫折中缓过神来的辛逸,看到两具新增的尸体,坐在地上久久无语。冷星雨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样东西:“蒋师姐手里拿着的,可能对她有特别的意义。”
辛逸伸手接过,一眼认出那一截白珊瑚,平时在蒋洁的工位上摆着并不显眼,没想到她在生死逃亡时刻都要带走的竟然是这件东西。
“找机会给她家里人吧。”辛逸说完,把珊瑚揣进裤兜里。
冷星雨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毛队长也没能抢救过来。”
辛逸看向她,只见她平时最爱惜的脸上沾满尘土,眼角的泪珠闪着微光,尺寸偏大的安全帽挂在脑后面,压着一头乱发。冷星雨摘下安全帽,脑袋顶在辛逸肩上,身体微微颤抖,泪珠嘀嗒嘀嗒落在地上。
一阵夜风吹来,两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在太阳灯的暗影下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