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大陆最北边,地中海南岸。
刚从内战中平静下来的阿尔及利亚民主人民共和国,首都阿尔及尔,依山傍海,层层叠叠的房子造型各异,却又基本上被刷成白色,因此被称为“白色之城”。此刻,海风习习,华灯初上,街道上的车辆川流不息;重要的位置都设置了关卡,绿色制服的宪兵在盘查过往车辆,安全检查已经融入这个国家的日常。
穿着素雅袍子的人们开始往清真寺聚集,整个城市到处都可以听到高音喇叭的召唤。信众们的第五次祷告的时间快到了。
一切都和往常的日子一般,只有海边天空中的海鸥还在翻飞鸣叫,不愿意归巢休息。
白色之城东北方向的某个地方,灯光特别地亮。
高高耸立的一排塔吊上挂着高功率的照明灯,俯瞰忙碌的工地,灯光照在醒目的红色条幅上:
“漂洋过海不容易,安全千万要注意;遵规守法不违章,开心挣钱归故乡。”
塔吊工低着头,盯着吊钩上的混凝土斗,手上动作不停,在地面工人的指挥下,把混凝土送到浇筑面上。两名腿上套着雨靴、身上绑着防水布的工人扶住了混凝土斗,一人扳开混凝土斗出口,深灰色的混凝土倾泻而出,哔哔啵啵落在绑扎得整整齐齐的钢筋上,随即四处晕开,填满了一道梁的空隙。
一位正在抽烟的工人狠狠吸了两口,把已经烧到只剩一丝的烟头弹到远处的水坑里。他弯腰拽起混凝土振捣棒一甩,振捣棒浑身颤抖着,兴奋地钻入到混凝土里,发出绵延婉转的“嗡——”。混凝土感受到了振捣棒的兴奋,抖动着欢快地占满了所有的缝隙。混凝土表面很快紧致起来,又一斗混凝土来到了操作面上空。
旁边一栋楼的操作面上,传来乓乓乓钉钉子的声音,木工们正在忙着装模板。
和楼栋隔着一条便道的是混凝土搅拌站,修长并立的水泥仓脚下,一台装载机轰鸣着,推动铲斗插入到碎石堆里,又高高举起,准确地把两个立方的碎石倒进搅拌站的料斗……
和往常一样,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每个人都要忙到午夜12点,吃个宵夜,然后再忙到天亮。工地边上的工棚里,昏黄的灯光下,轮休的人们在光着膀子,或斗地主,或侃大山,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在异国他乡交汇。
工地外边不远的地方,是一栋白色的六层楼,典型的当地建筑风格。这是松梅集团阿尔及尔社会福利住房项目部所在地,此刻一楼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椭圆的会议桌坐满了人。
年轻的法语翻译辛逸坐在椭圆拐弯处,手里的一支笔在本子上记录了不少内容。他保持了学校里上课做笔记的习惯,每次开会都很认真听、做记录,他不仅把每个人的说话内容记录下来,还把每个人发言时的情绪状态记录下来。
今天的周例会有点特别,由项目经理老贾亲自主持。社会福利房是阿尔及利亚政府推出的一个重大民生政策,由政府出资建房子,居民租用,租到一定年限后房子就变居民的了,这个“租售计划”惠及全国普通老百姓。
老贾负责的这个项目是中国公司承建的第一批同类项目之一,规模最大,有很强的示范效应,意义重大,松梅集团阿尔及利亚经理部调集了精兵强将,确保万无一失。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第一批房子要交付了。老贾组织人编制了交房计划,几易其稿,上报经理部和客户。不论是客户还是经理部领导,都派人到项目检查过了,对第一批交房非常满意,都明确表态会有高层参加第一批交房仪式,还邀请了国家级媒体和国际媒体到场采访。这对业主展示业绩、承包商树立形象都有很好的正面作用。
这次的周例会重点讨论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交房仪式。老贾要求每一名参与交房仪式的同事把自己负责的工作在会议上仔细汇报一遍,由大家评论,查缺补漏。所以,平时只要半个小时的周例会开了将近两个小时,辛逸在本子上满满写了十几页,其中有一条是满头白发的翻译张老师提出的,工地上的标语要有阿拉伯语或者法语,这样才符合松梅是一家重视本地化的国际大公司身份。辛逸一边记一边想那个“漂洋过海”的标语要怎么样翻译成法语才合适。
坐在辛逸对面的冷星雨时不时看他一眼,和辛逸相反,她虽然也握着笔,本子却只写了寥寥几行字,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做做样子而已。自从和辛逸在一起之后,她就不再为安排自己的工作内容费心了,辛逸不仅会把她的工作内容安排好,而且会定时提醒她,比她的部门领导高主任还仔细。
“这个重大的里程碑,大家都紧张起来,谁他妈掉链子,谁他妈给我下班组扎钢筋、打混凝土!”项目经理老贾嘴上说着狠话,脸上满是笑意,“累死累活一年多,终于有成果了,交了房,我们就可以发一大笔进度奖了。”
沉闷的会议室爆发热烈的掌声。老贾笑眯眯等着会议室安静下来,安排了几个工作细节,最后要求翻译组和项目副经理李元善配合,把交房的资料再检查一遍。
奖金的话题一抛出来,把大家已经显得松懈的注意力拉回来了。到阿尔及利亚来,有几个不是为了钱来的吗?。在这里上班,公司包吃包住包交通,平时除了个人嗜好,几乎可以不花一分钱,每年能净得十多万人民币。
松梅集团的工资和奖金都是在国内发的,一般发人民币,偶尔发美元,一美元折算八块多人民币。一位壮实男青年就关心这个币种,问老贾奖金发美元还是人民币。
“别人发美元,给你徐胖子发第纳尔!”李元善戴副黑框眼镜,他嘴里叼着烟,冲提问的人说,“方便你去三叶塔买香水,送给你那些女朋友!”
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老贾拿起桌上的TCL翻盖手机看了一眼,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徐童你可以的,找个白白嫩嫩的本地姑娘做媳妇,这里没计划生育,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徐童笑了,没再追问奖金的币种,和大家一起嘻嘻哈哈散会了。他朝身旁的的辛逸悄悄说一会儿打两局魔兽,预祝交房仪式顺利、奖金大放送。辛逸默不作声,不置可否往外走,却被一位短发女子拦住了,他顿时苦了脸,今晚又要加班了。
短发女子是翻译组的组长蒋洁,辛逸是她唯一可以指挥的组员。其实她组里还有一位翻译,就是快退休的白发张老师,法语水平高到可以吟诗作赋的那种,蒋洁指挥不动,只能把他当顾问供着。幸好张老师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从不倚老卖老,面子上都过得去,而且他好为人师,经常指点蒋洁和辛逸,特别是对辛逸青眼有加,悉心指导,经常在项目领导和经理部领导面前说辛逸的好话。至于原因嘛,据瘦瘦的张老师自己说,不只是因为辛逸爱学而且学得好,更是因为辛逸每次吃饭都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特别有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他老张看着就欢喜。
徐童早已经心痒难耐,自然舍不得蒋洁半路劫走辛逸。“领导,我申请用一下辛逸。”徐童说,“陪我去找老哈桑,他分包的土方进度有问题,贾经理今天还在问,让我盯紧他。”
辛逸叹了口气,徐胖子够朋友,敢在蒋洁面前编谎话,可是不够机灵,也不看看外面几点了,老哈桑早下班回家抱老婆去了。
徐童立刻醒悟到自己话中的漏洞,在蒋洁冷冷的眼光中后退一步,转身出了会议室,站在阴影里偷偷往里看。“师姐,给我点时间,我到楼上去一趟。”辛逸一脸可怜相。那一脸的谄媚看得门外偷瞧的徐童竖起拇指啧啧点头。
蒋洁盯着辛逸看了一会儿,丢下一句“没出息”,转身就走,出门时手里握着的笔精准地戳在徐胖子的手腕上,徐童抓住手腕龇牙咧嘴不敢出声。
辛逸和徐童回到自己房间,两人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室友,辛逸没事的时候就会和徐童联机打魔兽。徐童以最快的动作联机,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把新买的零食放在桌上靠近辛逸的位置,盘腿坐在桌边,摆开架势等辛逸。辛逸也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踩着人字拖端着脸盆去了卫生间,匆匆洗漱了一下,桌上抓了一包薯片,就出了房间门。他身后传来徐童不满的声音:“哎哎哎,辛逸你别走呀,先陪我打两把,求你啦,我不想单机啊……”
辛逸头也不回,步伐轻快地从一楼窜到了二楼,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蒋洁正在里面加班,他不敢惊动,轻手轻脚溜到了三楼,楼梯口两位头发花白的男子在抽烟聊天,一位是退休返聘的顾问齐老,一位是高级水电工程师陈工。陈工最爱和年轻人开玩笑,看到辛逸轻手轻脚就笑辛逸想搞偷袭,他可以帮忙打掩护。
辛逸摸摸脑袋做出不要意思的样子,表示去楼顶乘凉,一边说一边就上了去四楼的台阶。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个楼梯口都有人,张老师端着茶杯在四楼走廊转悠,人事的韩主任打赤膊,坐在五楼走廊的条凳上吭哧吭哧举铁。辛逸只好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到了六楼,走到603房门口,略微平稳气息,轻轻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温软香甜的气息逃逸到走廊里,门后露出冷星雨的俏脸,眉眼带笑。她扶着门,没有让开,不像是开门迎客的样子。辛逸笑着不说话,手上略微使劲,冷星雨就放手,让辛逸进去,又关上了门,露出门后的一幅足球海报,顶着阿福头的罗纳尔多高举大力神杯庆祝世界杯夺冠。房间的格局和辛逸的房间差不多,略显局促,一左一右摆着两张单人床,中间的窗户下一张木桌,桌前两张塑料板凳。边上一个逼仄的卫生间,门开着,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一股水气慢悠悠飘出来。
冷星雨进入卫生间把水关掉,出来抱怨说项目上太多老烟枪了,在会议上吞云吐雾,一点也不注意照顾女同事,弄得她浑身烟味,本来今天没打算洗头的也不得不洗头了。
她坐在床头,双手在后面撑着,双腿伸直,短了一截的裤子遮挡不住她白皙的小腿,光着的脚丫子俏皮地左右摇摆。辛逸拉过一张板凳坐下,打量着眼前心爱的女子。和冷星雨同屋的高主任回国休假了,不料国内**爆发,休假几个月了还没能回来上班,辛逸托她带的新款诺基亚手机也没指望了。
不过这大大方便了辛逸和冷星雨。以前两人只能下班后在院子里一起走走,或者趁着一起出门办事的机会一起逛街,一起到海边吹海风喂海鸥。现在两人经常可以在冷星雨房间里坐坐,享受二人世界。每当这个时候,辛逸一边感谢高主任,一边希望高主任永远不来,冷星雨就抱怨高主任不来她一个人太忙了,每天加班睡眠不足,皮肤太差,脸上都长了一颗痘痘。
辛逸说:“在松梅集团,冷星雨说自己的皮肤不好,哪个女的敢说自己皮肤好。”
冷星雨傲娇地哼了一声,起身给辛逸泡茶。以前辛逸爱喝饮料,后来冷星雨开始管他,每周只有周五让他喝饮料,平时都喝水或者喝茶。一开始辛逸很不习惯,嘟囔嘴里淡出鸟来,冷星雨就会红着脸掐他肚子上的肉,掐到他嗷嗷嗷求饶。就这样冷星雨慢慢帮辛逸断了对饮料的念想,打游戏的时候辛逸喝水就会被徐童嘲笑他丧失了喝饮料的主权,辛逸总装作没听见。
辛逸捧着茶杯,告诉冷星雨他今天发现的异常现象:太阳早已经下山,海鸥还在海边翻飞;楼下院子里的小鸟叽叽喳喳绕着树飞来飞去就是不愿意落到树上安静下来,就像树上有它们畏惧的东西一样。
冷星雨一脸震惊:“不好,要地震了!辛逸,我好害怕,快救我……”她表情夸张,掩藏不住眼底的戏谑。辛逸把她搂进怀里:“星雨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放开我!”冷星雨脸色微红,嘴角带笑,使出力气却推不动辛逸。
辛逸正感受着怀里的柔软,突然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就像某种野兽的嘶吼,不由得脸色突然大变:“怎么回事?”
“快跑!”辛逸抓住冷星雨的胳膊拽她出房间,冷星雨惊疑不定问怎么啦,显然是没有听到那声巨吼。辛逸顾不上回答,慌里慌张拖着冷星雨在楼梯口朝着楼下大吼:“地震啦,快跑!”
冷星雨顿时脸色煞白。六楼,往哪跑?!
“天台!”辛逸几乎把冷星雨抱着跑了起来。从6楼往下跑,时间来不及,如果楼倒塌了,在半路上就会被埋在废墟里。跑到天台逃生概率更高,那里不会被砸被埋,而且那里堆放着一批新换下来准备晾晒的被褥可以做缓冲。
冷星雨身材娇小,辛逸没感觉多大的分量,很快就冲到了楼顶天台,两个人一起扑倒在被褥上面,来不及抓住什么一阵失重的感觉传来,感觉身子突然往下坠落。
仿佛过了好久,又仿佛只是那么一瞬间。辛逸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胳膊紧紧按着冷星雨。直到烟尘呛进了他的气管,他才大口喘着气重新活了过来!
他嘴里咳个不停,站起来,扶起冷星雨。冷星雨光着脚,俏生生地站在夜色里,眼神呆滞,小嘴微张。辛逸脱下脚上的鞋给她穿上,他担心有余震,催冷星雨赶紧离开,他自己却光着脚,跳到一块钢筋裸露的混凝土块上:“我帮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