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克伸出包裹着纱布的手,重重得用水笔写下“22”这个数字,笔头已经渗不出多少墨水,字迹淡得几乎看不清。
他一把扔掉了水笔,单手把白板拨弄到一旁。
这是星舰从多丽安纳星离开的第22天,在同一天星舰被陨石撞击,于是开启了地狱般的旅程。
随着古埃尔博士和他团队的失踪,舰体内的医疗团队对于病毒的反向破解彻底失败,又或者说是医疗体系的崩溃。
星舰内部的仓体一个接一个得被攻占。数不清的变异体从人们的噩梦里走出来。舰长最初的封锁计划根本起不到太大的效果。异形们用自己的血液将金属的门阀腐蚀,然后穿过它们。
等到补给舱和舰内的大型生态圈被异形们占据,并发展成它们的食物补给地后。星舰内的守备部队便陷入到粮水不足的窘境。
直到舰长将目的地修正为芭塔娜星系的恒星,双方的和谈才有了进展。变异体停止了进攻,在动力舱和舰桥还掌握在人类手中的时候。
然而这个脆弱的平衡怕是很快就会因为守备部队的倒下而被打破了,伊诺克心想。
他回头看了一下自己连队里的第一副官西里尔。西里尔的整条右腿都溃烂了,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脓水从痤疮里渗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只的眼睛。
类似的古怪创口伊诺克身上也有,它们长在他的肚脐处。目前还只是出现了古怪的纹理,并且伴有强烈的瘙痒感,不过也许很快就会溃烂。届时,发作的情形可能比西里尔还要惨,想到此处伊诺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因为我不能停下等待死神
他和善得停下来等我
那辆车只能容我们两个
还有不朽
我们慢慢驱车-他不慌不忙
我也把我的‘劳与闲’
通通丢掉一旁
为了他的礼让
我们走过校园,孩子们你推我搡
在休息时间,在圆形广场
我们走过在田间凝眸的麦秆
我们走过日落旁……”
西里尔以一种低沉沙哑的而又断断续续的声音念诵着狄金森的《四轮马车》,那是一首很古老的诗了,古老到人类刚开始使用蒸汽机。诗人试图探讨生命的意义。
但在伊诺克听来就仿佛是个垂暮的老人在给自己唱挽歌。
“好了,你别说了。”伊诺克伸手去捂第一副官的嘴。后者咳嗽起来,随着胸口起伏,西里尔吐出一口黑血,在血痰中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荧光小虫蹦哒着,不过由于粘性太大,始终没跳出那一片血泊。
西里尔不再说话,用充血的眼睛瞪着伊诺克,伊诺克能看到眼珠中的灰色竖线。这样他觉得战友很可能正在变成某种陌生的东西。
他此刻很想拉个牧师给自己和里西尔做下心理疏导,哪怕是说些虚无缥缈的安慰话也行,可惜进入星际时代后,宗教就土崩瓦解了。这会连队里的心理医生也已经给装进裹尸袋扔进了冷库。
平躺并不能减缓病症的发作,只会让病毒集中到脑部,让人死得更快而已。动力装甲可以抵挡子弹和爆炸碎片,但是没法抵御病毒入侵。就算是加载了纳米机器人的生物凝胶也不行。
那种被称为“智血”的纳米机械修复溶液无法在与病毒的对抗中取得胜利,只能暂缓人体的变异和死亡速度。如果没有“智血”,连队的大多数人都会在几分钟甚至数秒内化作一摊脓血或者变成其他物种。注射了“智血”后,人们变异得不那么厉害,会在一周到半个月内,因为体内的“战争”而逐步器官衰竭。
“你改变不了的,死神早晚都会来。”里西尔哑着嗓子说。
一声枪响打断了两人的交流。伊诺克前去探查,发觉是一名饱受病痛折磨的士兵用手枪轰击了自己的太阳穴。
法格纳之花在钢铁的废墟中盛开着,它们鲜红而艳丽,破损的动力装甲和作战服内的骸骨成了它们的养分。
“你捕获了我,却不选择完全融合或吞噬,是想向我炫耀胜利么?”古埃尔此时镶嵌在巨兽的下颚处,四肢和头颅无力地垂下,就仿佛是一个人偶挂件。
“你们人类的纳米机群不过如此。”巨兽玩偶之眼在意识之海中回应,在虬结的苍紫色肌肉缝隙,一只只澄黄色的竖瞳轮流睁闭着,眼神冰冷而坚硬。这巨兽是星舰中所有变异体的母巢也是它们的指挥中枢。
“等到舰桥被拿下,整个星舰就属于我们了。”巨兽又说,信心满满。
“确实如此。在遇到你们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病毒也会诞生集群意识。”古埃尔承认,“你们是无法用枪炮打倒的。”
“战斗已经持续了2到4周了。你有没有感受到有那么一丝全身不适?”古埃尔突然问。
他说的这句话对于玩偶之眼来说完全可以当成句笑话,对方以病毒攻克了人类的防线,在微观领域人类一败涂地。人类又有什么办法令阿斯洛林族的生化造物感到不适?
然而此刻听到古埃尔主动提出,巨兽心中一凛,居然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紧张,不由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指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诸如头痛、盗汗、恶心、腹痛、咽喉痛、肌肉痛、关节痛什么的。”古埃尔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并发症,可以是某些疾病的征兆,更多时候则可能压根就无关痛痒。
“身体不适?”玩偶之眼冷哼,“修改基因片段,合成新的基因链,生成新的器官群这些本身就会有适应过程,你说的那些……”
巨兽嘴上表示了不屑,却立刻采用了内视的方式对身体进行了扫描。体内原本应该是表示健康的绿色此时全部变成了警告的红色,它吃惊道:“怎么可能?你给我们下毒了,什么时候?”
舰桥附近,人类的部队因为疾病大多处于瘫痪状态。法格纳之花那猩红色的花蕊化作血色流水,从装甲缝隙里抽取生命源质。
人类士兵们没有逃,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伤病使他们大部分丧失了行动能力。高烧情况下,别说坐直身子,能保持意识清醒不陷入昏迷,已经是士兵们训练有素了。
于是,毫无疑问的他们被花海吞没,化作一堆堆枯骨。如此的战斗场面已经不能用摧古拉朽来形容,根本是一边倒的屠杀。
“哼,你说不说都无所谓了。感受到法格纳生态系统提取到的纯粹生命力了吧。战局已经没有任何悬念。”玩偶之眼道,“连调制出的进攻部队都不需要出动,直接让供能系统去提取养分就足够了。”
巨兽原本也没打算古埃尔能够解答。这本就是一场时间的赛跑,在它看来,古埃尔也在赌是人类失败得更快,还是注入法格纳生态系统内部的病毒发作更快。
“你们对于生物的吞噬,无论是基因层面还是细胞层面,都令我感到惊讶,让我会想起古老东方神话中的饕餮。”然而古埃尔却开口了,“那是一头足以吞食天地的凶兽。”
“可是,世间也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随便吃的,吃得多了,也容易吃坏肚子。”古埃尔侃侃而谈,“我体内有八分之一的东方古老国度的血统,我对此一直引以为傲。在那个国度的古老传说中,世间有一种叫做鸩的鸟,浑身剧毒,哪怕是落下的羽毛泡在酒里,喝了也能立刻置人于死地。”
玩偶之眼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这种跨越文明的民俗就算是能直接意识交流理解起来也不那么容易。不过它选择了继续倾听下去。
“人类的文明是机械文明,最初的生产力飞速提升就是从出现工业后开始的。但是,人类的成长史同样是一部同细菌、病毒的搏斗史。你凭什么觉得在生物领域阿斯洛林族就能高人一等?”古埃尔义正辞严道,那枯槁的面容上隐隐有光晕流转,“在那千百万年的斗争中,人类也会遇到一些小‘惊喜’。比如AIDS,一种奇特的,对宿主无害,却能令免疫系统崩溃的病毒。我将其的变异体与基因崩解剂融合,制作出了‘鸩酒’。”
玩偶之眼听得头皮发麻,它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它从一开始对于病毒的防御方向就错了,几乎所有的病毒都是直接奔着特定器官组织而去的。但偏偏地球的土著病毒就是这么奇葩,就算中毒也没任何不良反应,只是免疫系统一点点被削弱。
这就好比武侠小说里面的绝世高手修炼到了百毒不侵的境界,却偏偏防不住春药,因为那玩意本质来说压根也不是毒药。
巨兽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将古埃尔的躯体同自己进行了剥离。那仓惶的神情就仿佛是一个人误食了蟑螂。
“没用的,‘鸩酒’在你选择同我共生期间就已经遍布整个法格纳系统了。”被掼在地上的古埃尔生机飞快得流逝,然而一抹胜利的笑容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撤退,撤退!”玩偶之眼给所有变异体下令道。其实变异体再怎么变异,蓝本本身还是人类,星舰上也只有人类可以供其吸收。其鸩酒显然已经到了急病期,在免疫系统全面瘫痪的情况下,哪怕对面人类咳嗽两声,打个喷嚏,都能让变异体们身染重病而亡,更何况人类本身就是个病原体聚集地。
另一边残存的舰员在舰长的指挥下,开始了反攻,不过不是用的枪炮,而是按古埃尔博士留下的暗号,启动了另类武器。
一管管装载了强化版炭疽杆菌、虎列拉、埃博拉等病毒试管被远程投掷摔碎,由于共生集中供应营养的关系,病毒的狂潮在所有敌占区同时弥漫。
法格纳之花快速退却着,几乎是在瞬间就开始枯萎,最后留下了一地渣子。而变异体们则出现内脏出血溶解,身体溃烂,上吐下泻等症状,短短十分钟过后,曾经的敌占区甲板上就只残留下一堆不断溶解的变异体尸骸,其中也包括了玩偶之眼的。
那体长超过20米,外形彪悍的星际巨兽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瞬间暴毙了。
如此的战果,令舰桥上的人们目瞪口呆。
“我们就这么赢了?”一个舰员神色恍惚地问道。
“是啊,就这么赢了。”舰长却是看着监控屏幕内那遍地的尸骸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