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宁正说话时,陆执突然将她揽入怀里。
“你……”
她吓了一跳,脚尖离地转了一圈,与陆执已经换了个位置。
先前正低头听她说话的世子此时转过身去,大喝了一声:
“滚!”
只见世子的身后围了好几个枯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人,此时在他喝斥下,并没有退去,而是都伸手来抓他衣裳:
“给口吃的……”
“给点吃的吧——”
这些人瘦得脱了相,仅剩皮包骨,眼睛大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神色间显得有些麻木的样子。
夜色之中,姚守宁抬头与其中一人对望,被眼里的死寂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躲进世子怀里。
陆执站立的位置原本是她的,也就是说,这些流民原本是冲着她来的。
这些人并没有被陆执喝斥退走,而是抓了他的衣裳,喊他给点吃的。
纵使以陆执的身手,此时一被困住,也难以脱身。
姚守宁想起自己先前随手送出去的那一块贡品,情知因此惹祸,心中不免忐忑。
陆执的身体被推得左摇右晃,站立不稳。
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走路不稳,摇摇晃晃围了过来,嘴里喊着话,给姚守宁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恍惚之中,她想起先前鞭炮一响后,人潮现出妖形的情景,更是惊得面色发白。
她生于官宦之家,生活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没有真正吃过苦头,哪里见识过这样可怕的情景。
正有些慌乱之际,这边的动静引起了祭坛之上的众人注意。
楚少廉转过了头来,低头吩咐了几句。
今夜参与节日聚会的人多,极有可能会有动荡产生,楚家对此恐怕早有应对。
祭坛周围调集了一队士兵驻扎,只是围拢过来的人数过多,这些士兵也难以挤入人群。
就在这时,有人高举木槌,用力击鼓。
‘砰——’
重响声传来,躁动的人群一滞。
“布粥了!”祭坛之上有人喊了一声。
这话音一落,原本围着世子二人拉扯的流民顿时如退去的潮水,疯狂又往祭坛冲了过去。
两人顿时脱困,被拦在外头无法进来的将军府的人见此情景,这才松了口气。
奔跑声响中,段长涯面色发白,靠近了陆执身侧:
“世子,你没事吧?”
“没事。”陆执摇了摇头,也觉得先前的一幕惊险无比。
他衣裳早就已经乱了,先前被众人挤得透不过气。
姚守宁还在他怀中,他也不能丢下她一人逃离,便唯有硬生生忍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这会儿一旦人群散开,他缓缓将手松开,手掌这才后怕的发抖,问了姚守宁一声:
“守宁呢?”
“我,我也没事。”
姚守宁脸色惨白,浑身微抖:
“对不起,我——”
“别说这样的话。”
陆执语气温柔,伸手去碰她眼角。
她眼尾挂了一点晶莹的水珠,顺着陆执的动作,那水珠挂到了他指尖上头。
“好心送人食物又不是你的错。”
他柔声安抚,姚守宁勉强笑了笑,没有出声。
陆执知道她心中内疚,此时仅凭他三言两语很难打消她心中的忐忑,因此便转换了话题:
“你先前看到楚少廉出事了?”
姚守宁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提到楚少廉,她下意识的转身往祭坛的方向看去,恰好也看到楚少廉也在看她——准确的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陆执身上,只是顺带看向她。
注意到姚守宁目光之后,他微微转移了一下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向她点了点头。
他刚刚帮了两人一个大忙,照理来说姚守宁心中应该感激他的。
可这会儿他歪头一笑,却与姚守宁先前在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个从宫墙之上跳下来的摔断了脖子的面容相重合。
刹时间,姚守宁仿佛看到黑红的血液从他七窍涌出,令她打了个哆嗦。
寒气自她后背生起,激起她周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的低头,避过了楚少廉的视线。
“怎么了?”
陆执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儿,转头一看,也注意到了楚少廉的目光,连忙挪动脚步,将他视线挡住。
好在先前流民的冲击使得姚守宁本来就受到了惊吓,因此这一刻两人目光对视,楚少廉并没有生疑,只是笑了笑,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世子护持着姚守宁远离祭台,往人少的地方走。
经历了先前的冲击,将军府的人不敢离得远了,三三两两的站着,形成包围圈,替两人将今夜的行人挡在外头。
夜风吹来,姚守宁手掌冰凉,下意识的搓了搓胳膊,勉强道:
“我刚‘看’到,他从宫墙之上跳下来,摔死了。”
“死了?”
陆执听到此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别看楚家如今势大,但其实只是外强中干的货色。
楚家人多势众,掌控了刑狱,可楚家里真正掌实权的,唯有楚孝通。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识——这句话在楚孝通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楚孝通年少的时候家境贫穷,是受寡母独自拉扯大的。
而他成年之后,青云直上,便受到了楚氏宗族的投靠,才逐渐多亲族子侄了。
如今楚家看似枝繁叶茂,可实际仍围绕着楚孝通为主,他妻子去世后,仅留下一个独子楚少廉。
不知是不是楚孝通这一脉注定子嗣艰难,楚少廉成婚多年,娶妻范氏,至今没有子女,若他一死,楚孝通这一脉可算是绝了后。
楚孝通对这独子爱若掌上明珠。
从当年他与苏文房交恶,自此不止苏文房受楚家打压,就连苏文房的连襟姚翝十年无法升迁的情况看来,楚孝通对儿子是格外的爱护。
这样的情况下,楚少廉却从宫墙之上跳下来自杀,莫非楚家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陆执心中生疑,猜测未来宫庭可能要发生变故。
难道神启帝卸磨杀驴?亦或楚孝通触怒皇帝?
他回头看了楚少廉一眼,此人即将入仕,今夜的祭祀之仪兴许就是他的起点,应该是为了顶替顾焕之的路。
眨眼间,世子心中已经闪过好些念头,但他见姚守宁神情不安,似是失魂落魄,知道她是先被‘预知’的情景所吓到,后又被流民的暴动惊住,此时正是忐忑不安的时刻。
“别管他了。”陆执握了握姚守宁的手,说道:
“我们去河边走走。”
她听到‘河边’二字,神情勉强一振,点了点头。
此时夜色已经大黑,但河边人却很多。
今日上巳节,除了冲着祭祀之仪后面布施而来的流民之外,仍有许多游玩的人。
河边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沿街叫卖,卖得最好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花灯。
姚守宁与陆执一路走来,看到许多女郎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见到已经取下了面具的陆执时,先是眼睛一亮,接着脸颊绯红,甚至有人大胆的盯着他看,或是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或是发出阵阵银铃似的笑声。
陆执对沿路的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盯着姚守宁:
“你要不要灯笼,我也去替你买一个。”
姚守宁还想着先前幻境中看到的事,闻听此言怔了一怔,抬头看他。
他比手划脚,顺手指着身侧一个痴痴望着他的女子看:
“就是这样的灯笼,我觉得你提着肯定好看,我去替你买一个。”
他目光专注,眼睛在灯光照耀下顾盼生辉,看得那被他指点的女子似是被施了个定身术,全然没将站在他面前的姚守宁看在眼中。
那少女约摸十**岁,长相可爱,刘海之下一双细眉弯弯,笑起来时甜极了。
她身侧跟了个年岁稍小些的女孩,与她挽着一只手,而另一只手上则捧了一盏造型别致的荷花灯,花芯中间点了支小蜡烛。
两人见陆执看过来,便相互对视了一眼,接着‘吃吃’的笑。
低声说了几句话后,那年长些的女子大方的提着灯笼出来,问陆执:
“这位公子可是想要我手中的灯笼?”
她手里提的是一盏六角宫灯,灯面上绘了各种花卉,倒颇为精致。
陆执没有说话,姚守宁终于反应过来,拉了拉陆执衣袖。
不知为何,她稍微感到有些别扭。
她想起世子曾经说过的话,神都城许多女子见了他都围着他转……
姚守宁看了陆执一眼。
陆执默不作声取出腰间挂的面具,将自己的一张俊脸挡住。
“啊这……”
那少女一见他动作,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这才看到了陆执身边站着的姚守宁,不由吐了下舌头,连忙接着身边的小少女欲走。
姚守宁初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她随即心中一动,喊了一声:
“姐姐先别走。”
两个少女同时转过了身来,那年长些的少女就道:
“对不住了,我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你……”
“不不不——”姚守宁摆了摆右手,但她左手与陆执相牵,她挣扎了两下,世子将她拉得很紧,她没能挣脱。
如此一来,那两个女孩眼中更是露出了然之色。
陆执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到了她的身上,她脸蛋红红,极力忽略世子的注意,看向两个女孩: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想要解释,但看着二人好奇又略带打量的目光,她强忍羞涩,将目光转到了年纪稍小些的少女身上,指了指她掌中:
“我就是想问问,这种花灯,你们哪里来的?”
她隐约觉得这样的花灯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可柳氏管她向来很严,以往很少让她外出,更别提节日期间出来凑这样的热闹了。
“哦,原来妹妹说这个呀。”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接着恍然大悟。
那年长一些的女孩性情大方,轻轻向身边的女孩耳语了几句,那稍小些的少女便递上自己的花灯,道:
“这是在靠近河边的一家字摊处买的,摊主似是个落魄书生,卖字画的。”
小少女见姚守宁长相明艳美貌,对她很有好感,热情的靠近了她一些:
“只要三文钱,便可请他题字、作画,再将纸折成花灯,放进河中呢。”
稍大些的少女点了点头,接着补充:
“我妹妹见这花灯精致可爱,便买了两个,一个放进河里,一个舍不得,想带回家中。”
姚守宁听到这里,记忆之中的某一幕画面似是被触动。
她顾不得失仪,接过那小少女递来的花灯仔细看,果然见花瓣处题了字画,她端详了一番,接着送回小少女之手,又问道:
“不知这字画摊在哪里呢?”
姐妹两人伸手往左后方一指:
“沿着这条小道直往上走,走个百来丈,人围得最多的就是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正要告辞,那大些的少女就道:
“这位姐妹,你与你的意中人可太般配了。”
她真心实意的赞叹:
“容貌般配,他也对你很有耐心呢。”
到了此时,她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先前误会了呢?
姚守宁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开口道:
“我们,我,不……”
她一紧张,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陆执,拉了拉他的手:
“世,世……”
陆执心花怒放,只觉得这是自己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了。
他拉起面具,向这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两姐妹抿唇而笑,挽着手离开。
等到姚守宁心中思考好要如何说话时,这两姐妹早就已经不知所踪。
她转头四处看,只见四周都是人,哪里还看得到二人踪影呢?
“世子,你怎么不解释?”
她跺了下脚,问陆执。
“我也很不好意思啊。”陆执一脸无辜,心中美得冒泡,欢喜的想:我与守宁是天作之合,旁人也看出来了。
姚守宁脸蛋发烫,小声的反驳:
“你没有!”
“我真的很害羞,面具都戴起来了,等我反应过来想解释时,人家都走了。”
他理直气壮的道:
“你刚刚也没说。”
“可我是,我是没想好怎么说啊——”姚守宁有些急。
他就一本正经:
“我也是。”
“你胡说!”姚守宁瞪他,他摇了摇头:
“我这可没有,你冤枉我。”
“……”她哪比得过陆执厚脸皮,只好红着脸被他拉走。
“别管人家说什么了,只是陌生人,反正误解也没什么嘛——”
世子故作正经,牵着她走了两步:
“你是不是看到那花灯,想起去年你家那一夜发生的事了?”
“对……”
说到正事,姚守宁本该注意力被转走,但她想起先前的一幕,心中实在害羞,正欲开口,却被世子打断:
“你觉得这花灯与我们那一夜在河里捞到的相似?”
他太狡猾了,根本没有给姚守宁任何逃避的机会,将话题一转,姚守宁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的羞怯,点了点头:
“是,我觉得有些相像,想去问问这位摆字画摊的,是不是每年都在此处摆摊。”
“那我们走。”
世子拉了她的手,向着先前那少女所指方向而去。
她手挣扎了两下,可世子不止没放手,反倒将她拉得更紧了。
他手掌温暖而有力,将她牢牢包裹,使她无法逃脱。
“守宁,你别躲。”他察觉到了少女的动静,低下头,一语双关:
“我要好好拉着你,不能让你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