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强壮,落入刑狱司的人手中,这怎么受得住?”
温太太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了。
刑狱的那帮人出手极重,温庆哲又是得罪了皇帝而入狱,可想而知后果有多严重。
“文谨(温景随)已经出门拜访顾相,希望能想个办法,看能不能使他爹免受刑罚之苦。”说到这里,她转头往柳并舟看了过去,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在神都城中,温家只能算小门小户,如今能求救的,数来数去,便唯有姚家了。
温太太想起今日白天的龌龊,又羞又悔,低声道:
“我此时心中乱得很,幸亏献容想起当日姚大人及你一双外甥……便寻思想请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柳氏一扫白日时的凶恶,握着温太太的手点了点头。
“你先别着急,景随那边既然去寻了顾相,你便回屋准备银子,先进刑狱打点一下再说。”
话虽是这样说,但柳氏却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心中蒙了一层阴影——当日柳并舟入宫一事,回家细说之后,柳氏便觉得皇帝残忍无情,且又心胸狭小。
长公主今日这样一闯宫,纵使本意为了大庆王朝,但在皇帝心中,恐怕已经怨恨至极了。
温庆哲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撞上去,恐怕刑狱之中也难以疏通。
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恐怕只有靠外人介入。
神启帝重权势,性情刚愎自用,能在他面前进言的,便只有那几个数得着的人物:长公主、顾相、陈太微等……
刑狱那边,不知道能不能从楚家入手,使得温庆哲少吃苦头。
人命关天。
柳氏低声道:
“爹,当年道元(苏文房)与楚少廉乃是同窗好友——”话没说完,柳氏脸颊微红。
这是属于苏文房的门路。当日为救苏氏姐弟,柳氏冒昧上门也就算了,如今为了别人去走这条路,柳氏心中也有些忐忑。
柳并舟沉吟片刻:
“当年道元与楚家闹得其实不大愉快的。”
许多内幕,柳氏作为晚辈不大清楚,柳并舟就解释道:
“道元当年与楚家大公子关系莫逆,有八拜之交,楚家看中他文才,有意拉拢他,曾想以族中女儿联姻,结秦晋之好。”
此事由当年的楚少廉大力说和。
但情之一事,哪里由得了人?
后来苏文房对小柳氏一见倾心,便再不肯另娶他人,因此双方结亲不成,反倒结成了仇。
“……”柳氏听到这里,嘴角抽搐。
温太太本来眼睛一亮,但柳并舟话一说完,目光便又暗淡下去了。
“但事在人为,不论如何,我先修书一封,看楚家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他说完,回头喊道:
“若筠,研墨!”
柳并舟乃是大儒,就看楚家给不给他这个面子了。
“好。”姚若筠大声应了一句,连忙去准备笔墨纸砚。
温家母女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温太太想起白日的事,羞愧的哭:
“柳先生,我——”
她想要道歉,柳并舟却摆了下手。
“这事也算因我而起,温大人性情刚正不阿,令人佩服。”
姚守宁也并不以为意,反倒柔声在安抚温献容。
温太太看到这里,越发内疚,觉得自己太过刻薄。
姚若筠很快准备了笔墨纸砚出来时,曹嬷嬷已经收拾开了饭桌,他将东西往桌上一摆,倒了茶水研墨。
柳并舟挥笔疾书,很快写好了书信。
温太太就急忙道:
“这件事情,就由我来找人去办吧。”
今日她打扰了姚家人的晚饭,哪里还好意思再让柳氏安排人去跑这一路。
柳并舟摇了摇头,将信纸折叠起来,顷刻之间变成一个纸鹤,停在他掌心之中。
他拿起笔在纸鹤眼睛处点了一下,对着掌心吹了口气,喊了一声:
“去。”
那声音刚落,纸鹤的眼睛转动了两下,竟变得灵活。
接着众目睽睽下,那纸鹤振翅而起,在半空盘旋数下,竟飞出屋门口去了。
就算大家都知道柳并舟能力非凡,但今日再亲眼目睹这种手段,仍看得大家眼睛一亮。
姚守宁道:
“外祖父,这个法术真厉害,您得教教我。”
她美目生光,声音清脆,一脸渴望的神情,开口便将屋里沉重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柳并舟表面不显,捻了捻胡须:
“只是雕虫小技罢了。”话说这样说,他眼里却露出笑意。
“教教我嘛外祖父。”姚守宁凑到他身边,拉了他袖口摇。
姚若筠壮着胆子也喊:
“我也想学——”
苏庆春没有说话,却也满眼渴望,不停点头。
小辈们围在柳并舟身边,他心情大好,连声道:
“好好好,都教,都教。”
众人有说有笑,使得原本正流泪的温献容也逐渐收声,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温太太也觉得心中松快,接着说道:
“我也先回家去,准备银两打点。”
柳氏颔首:
“若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大家一起凑凑。”
温太太又觉得眼眶酸涩,应了一声:
“多谢你了。”
将温家人送出去后,柳氏心中唏嘘,众人也都觉得心情沉重。
而左厢房内,苏妙真听到外间的动静,眼中露出冷色。
温家还未从后门离开,前门之中,手持圣旨的宫中内侍便已经来临了。
……
神都城的楚家之中。
楚孝通送走了长公主后,望着面前的大雨,沉默着没有出声。
“父亲。”正在楚家其他人俱都不敢出声的时候,楚少廉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长公主请我们联合出手。”楚孝通听到儿子的声音,这才回过了神来,问了一声:
“顾焕之已经答应了,你怎么看?”
他低声的问话。
“洪灾一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楚少廉小声的道。
朱姮蕊行事虽说霸道,可今日的事又与以往不同。
她带了亲卫闯进宫中,以神启帝的性情,将来必会秋后算账。
这对姐弟已经撕破脸了。
“若以国、以民来说,您该与她合作。”楚少廉举了把伞,替楚孝通挡住了‘哗啦’的大雨,“洪灾一至,受苦的只是满城百姓。”
“唉——”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声音中带着遗憾之色:
“听说,顾相已经答应与她联手,目前已经将沿江百姓迁徙大半了。”
楚孝通的眼里却露出笑意:
“自古事难两全啊。”父子这一刻心灵相通,都想到了一处:
“在大事大非上,顾相一直都很妥当的。”
两父子言语之间打着哑迷,而站在楚孝通身后的楚少中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壮着胆子问:
“那叔父您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楚孝通的眉头皱起来了,斥道:
“少中,你应该成熟一些了。”
楚少廉含笑不说话,就在这时,雨水之中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传来。
楚少中虽悟不透这两父子的意思,但他武功出众。
此时被斥责后心中有些恼怒,正好听到声响,便伸手一按腰侧刀柄,大喝了一声:
“什么人?”
众人听他喝斥,正有些紧张之际,楚孝通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含笑摇头:
“不必紧张。”
说完,他仰头往半空望去。
只见今晚夜色降临得很快,房舍屋檐四周都挂了灯笼,将内庭照得朦胧亮。
满天雨雾里,一只纸鹤飞驰而来,直至楚孝通面前时,被他抬手捉住。
“叔父。”楚少中一见此景,有些紧张:
“我来替您打开吧。”
楚孝通为人心狠手辣,朝中得罪的人多,在此之前,不少人曾买通江湖术士,以异术想向他下手。
这纸鹤来历不明,楚少中担忧他中伏。
“不用担忧。”楚孝通摇了摇头,笑着道:
“这张书信,出自大儒柳并舟之手。”
他说完,见那纸鹤逐渐失去灵气,摊在他掌中,他将纸鹤拆开,将上面的字句尽收眼中。
楚少廉是他独子,最得他信任、看重,此时自然而然的侧身去看,楚孝通将那封信交给儿子,自己则道:
“柳并舟想请我高抬贵手,放过温庆哲。”
“谁是温庆哲?”
危机解除,楚少中的手缓缓从刀柄之上移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温庆哲只是七品小官,难入他法眼,反倒不如温景随名声大。
“此人是七品舍人,与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有姻亲关系。”楚少廉温声解释给堂弟听:
“今日下午,他上书皇上,请求皇上撤离沿江百姓,并开放粮仓,发布赈灾之粮——”他顿了顿,接着才补了一句:
“被皇上打入刑狱司中。”
楚孝通满意的点头。
儿子不在朝堂,却对朝堂之事十分关注。
兴许是涉及到了长公主,他连温庆哲这样一桩小事也记在了心中。
“少中,不是我说你,你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不要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他教训道:“我们楚家,从无到有不容易,发迹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家族繁衍下去,你懂不懂?”
楚少中在外威风八面,在家中却被训得不敢出声,只能不住点头。
教训完了侄子,楚孝通就道:
“柳先生真是大仁大义。”他含笑赞道,接着眼中露出嘲讽:
“不过据说傍晚时,皇上便欲派宫中内侍请他出手。”
他似笑非笑:
“传闻之中,大儒有浩然正气,可护一城,不知柳先生出不出手,挡这洪灾呢?”
若他出手挡灾,大儒力量非凡,此战之后,声望逆天,神启帝恐怕容不下他;若他不出手,便证明传闻不可尽信,亦或是此人不过满嘴仁义道德,此事之后,自然盛名有污。
楚少中听他说到这里,以为他对柳并舟十分不屑,也点头附和:
“这样的老学究,恐怕只是吹牛,护一城?呵呵!”
楚孝通却没理他,而是想了想,勾了下嘴角:
“但他既然开口,我便卖他一个人情。”说完,回头吩咐侄子:
“温庆哲那边将他命留住,做个样子,皇上那边能出气就行了。”
他话音一落,接着听到半空中雷鸣声动。
‘咔嚓!’
闪电划破天际,道道闷雷从半空之中响起。
正在这个时候,神都城内外再度响起钟声,一次比一次更急。
大街之上,姚翝指挥着手下搬扛着缝制好的沙袋,将城中各大要道堵塞住。
这道雷鸣与之前的雷声不同,带着一种不详的预感。
“大家快点!”雷雨声里,姚翝眼睛都睁不大开,吼了几声。
今日晌午后,他就接到了上头下的命令,说是今夜恐有洪灾,除了撤离百姓之外,还要封堵沿江岸的城内道路,阻止水势湍急,造成大的伤亡。
“我说上面的人就是没事干——”有人搬得满身大汗,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句:
“这雨下了多时,最多积涝,哪来的灾祸?”
“就是。大庆朝立国七百年,也没几次严重的洪灾之祸。”有人接了一句,显然心中不满极了。
神都城的河堤年久失修,自神启帝上位以来,将近三十年的时间,竟然一次都没有维修过。
中间也经历过几次河水泛滥,冲入城内,都是以沙袋封堵,会造成沿江两岸的百姓搬迁,但大的问题几乎没有,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小题大作。
此时天寒地冻,雨势又大,若是以往,早钻进被窝之中,此时却泡在寒雨里,又冷又累。
“听说是大儒柳先生所说——”
有人偷偷看了姚翝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
“大儒神通虽大,但毕竟非道家真君,又不能推算,如何得知的?”
“别说废话了,快些干——”
姚翝听到众人抱怨,不由笑着骂了一怕:
“事成之后,我请大家喝酒。”
他这话一说完,众衙役倒是来了些劲头,正欲再扛沙袋之时,突然地底重重一抖。
‘哐——铛!’
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只是声音之大,甚至压过了电闪雷鸣,传遍整个神都。
大家站立不稳,有人问了一声:
“什么声音?”
“别吵!”姚翝的面色一变,喝了一声。
众人噤若寒蝉,只听‘哗啦啦’的雨声里,似是有狂猛巨兽在咆哮,且越离越近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河水的腥潮。
姚翝的反应最快,大声嘶吼:
“是洪水,洪水来了,大家快找地方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