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州,只是大名府左近的一处小州府,因靠近大名府,治下百姓虽过得清苦,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只当去岁那新任的知州到任后,高唐州的百姓便过得越发的水深火热。
高唐知州高廉,兼管本州兵马,乃是那高俅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高俅的权势,在高唐州横征暴敛,无所不为,治下百姓苦不堪言。
城南处高唐州州狱大牢,一道人影沉着脸,一路行来,七弯八拐,来到一处死囚牢前。
这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因而非常潮湿,只有一两个小小的窗孔可以透光,窗孔是开在高高的、犯人举起手来也够不到的地方。
从那窗孔里透进来的一点天光,非常微弱,即使在中午时分,也是若有若无,向晚时城内的其他部分天还没黑下来,这里早就变成乌黑的了。
名满江湖的小旋风此时背靠着满是血污的墙壁,双脚被上了镣铐,这位前朝皇孙双眼斑驳、眼神暗淡,与往日里英姿勃发的形象,天差地别。
柴进将眼神转至牢门前,对着那站着的人影,嘶哑着声音道:“蔺节级是来送柴进上路的么?”
那蔺节级见这人如此模样,心头亦是苦叹一声,想这人乃是后周世宗嫡派子孙,虽柴氏失国,但凭着太祖御赐的丹书铁券,倒是过得衣食无忧,为人仗义疏财,结纳四方豪杰,被誉为当世孟尝君。
只在其眼中奉若至宝的“丹书铁券”,在那知州相公高廉的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蔺节级伏下身来,打开柴进一面脚上的镣铐,沉声道:“那殷直阁的姐姐日日在高知州耳边念叨,要拿大官人与其胞弟抵命,高知州今日催的紧,蔺某没办法,只谎称大官人已死,如今却是要与大官人换个地方了。”
柴进闻言,身子微微抖了一抖,缓缓道:“我柴家乃是世宗后裔,家中有太祖御赐的丹书铁券,那高廉真敢杀我?”
见说此言,这蔺节级却是笑了,这柴家叔侄终究是太过天真,太祖御赐的丹书铁券,太宗皇帝的后人如何会认,既然官家都不一定会认,那高廉作为官家宠臣高太尉的叔伯兄弟,更不会相认。
事情早过去百年,当初那个或许还心怀愧疚的篡位者,连自己直系子孙的皇位都保不住,还谈甚么当初的誓言,保甚么柴氏之后?
“大官人家那丹书铁券是太祖御赐,当今官家却是谁的后人?”
蔺节级低垂着头,手中的事情并不停顿,将柴进另一边脚上的镣铐打开,在这黑牢之中,蔺节级见过无数的罪恶,只一针见血的反问一句,便将柴进心头的幻想狠狠的掐灭。
柴进缓缓的闭上浑浊的双眼,垂下那后周世宗嫡派子孙的高傲头颅,在这山穷水尽的最后时刻,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一直所仰仗的“丹书铁券”,在如今的赵家子孙与当朝权贵眼中,不过是一张没用的废纸。
或许大宋开国初期,太祖执政时,对柴氏一族尚有一丝愧疚;但那赵光义篡位之后,传至如今,却哪还有半点情分。
自己叔侄二人的遭遇,若那官家有心知晓,又怎会不知,然而柴氏后人活着一日,便是赵家篡位的污点,手下人要帮忙把这污点抹去,那东京城高坐金銮殿的赵官家,自然是喜闻乐见。
“蔺节级,这些时日来柴进蒙你搭救,苟延残喘,如今那高廉既要我死,便不折腾了,亦免得连累于你。”半晌之后,柴进长叹一口气,眼神浑浊的对着蔺节级说道。
蔺节级只是摇了摇头,将虚弱的柴进背到背上,此前早叫高廉打得皮开肉绽,眼下也无力动弹,只是把头垂在蔺节级肩上,反抗不得。
双脚迈出牢门,蔺节级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官人若一心求死,蔺仁劝不了,但那如今昼夜兼程赶来救你之人,若赶到时见到的是大官人的尸体,却又该是如何想法。”
柴进闻言,身体猛地一颤,满眼不可思议的望着这背负自己的节级,嘶哑道:“你是我祝彪兄弟的人?”
“蔺某不是谁的人,那泰山君请我保全大官人的性命,我亦觉得大官人不该死在此处,如此便救你一救,仅此而已。”蔺仁脚步不停,独自一人将柴进背到后牢。
听罢蔺仁此言,柴进一阵出神,原本决绝的求死之意却是土崩瓦解,只听他情真意切的说道道:“柴进半生广交天下豪杰,也未想过有谁会报答,哪知今日心灰意冷之际,在这高唐州城内却有蔺兄愿意舍命救我,我家祝彪兄弟亦是千里赶来,直叫柴进这将死之人,得了这活下去的一口气。”
四下无人,只有一口枯井,蔺仁把柴进背到井边,从井扯起一个大篾箩来,朝着柴进说道:“这枯井下,不才曾侥幸救过几条不该死的性命,至于大官人,能不能熬过这几日,撑到泰山君前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柴进此时换了心态,挣扎着爬进那大篾箩中,笑道:“能得蔺兄如此周全,柴进已是感恩戴德,蔺兄便放某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柴进的命。”
“我只是作些该做的事,救些不该死的人,大官人若真感念蔺仁恩德,便请多坚持些时日,好生保重,每日夜间,我会送下清水和饭食!大官人忍耐些个!”蔺仁摇了摇头,一边说话,一边将那大篾箩连带着柴进,小心翼翼的放入井中。
柴进此时坐在筐中,感觉自己缓缓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此时身上的伤痛和幽闭的环境让他头一次感觉死亡如此之近,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往日种种如倒影一般都浮现在心头,柴进那颗忐忑的心,渐渐静如止水。
可怜柴氏失国人,一遭生死井底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