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与群臣期许的目光下,刘一燝心中微微叹息,他心中已下定决心,哪怕是皇帝不喜,他也断不会让皇帝如此胡来。
“陛下,让理学与心学辩论一事有些仓促,臣认为没有什么必要。正如孙尚书所言,我朝奉程朱理学为正统,因此只要尊崇理学即可。让理学与心学辩论,岂不是自降身份,如果贸然推行,定会人心浮动,乱言四起。
哪怕心学有其优势,但其学盛行于隆万时期,现在早已式微,其学也愈发空疏,趋向空谈。一旦开启辩论,恐怕心学空谈之风更甚。所以臣恳请陛下三思。”
刘一燝说完便跪倒在地,不再言语。其话虽然言辞恳切,但话里话外通篇透露着他的不情愿。
朱由校闻言却面无表情,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刘一燝说什么话都不会感到意外。
只不过他看着刘一燝,心中只是略微有点失望而已。
他原本以为刘一燝虽然也尊崇理学,但面对儒学的困境会积极作为,跟他一起改变这个局面。
但现在看来,是他想差了,想错了。
“叶爱卿,你呢?也跟刘爱卿持一样的看法嘛。”
朱由校并没有回应刘一燝,而是扭头望向叶向高。
叶向高现在心中还在忐忑,听到刘一燝的回答后,他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刘一燝既然要做杨廷和,跟皇帝对着干。那自己就可以做张璁,只要支持皇帝的提议,那么绝对可以趁势扳倒刘一燝,登上心心念念的首辅之位。
但他心中自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东林党会分裂,理学与心学之争可能会愈演愈烈,他自己也会如同张璁那般,被群臣弹劾。
想到这里,叶向高天人交错,一时难以抉择。
“叶阁老,陛下问你话呢?”
朱由校身边伺候的汪伯雨见叶向高思考不言语,顿时有些忍不住,轻咳几声提醒他。
叶向高一被提醒,顿时就缓过神来。连忙拱手:
“臣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刚才刘爱卿觉得辩论一事应该推迟,因此朕想问问叶爱卿,不知你意下如何?”
看着皇帝对其期待的眼神,叶向高早已没有了刚才那般纠结,而是神情严肃,心思坚定。
“陛下,理心二学之争自朱子与陆九渊鹅湖之会开始,自我朝而大盛。两说纷纷扰扰,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非辩论不得解决,非辩论不得一统人心,非辩论不得一统学说。因此臣觉得此法甚可。”
朱由校听叶向高这么说,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声,而刘一燝脸上则面无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了叶向高会这么干。
“叶向高,伱这么做对得起朱子吗?对得起朝廷吗?”
孙慎行见状立马就对叶向高怒斥起来,国子监其他博士也纷纷反对。、
只不过叶向高早已对此做好了准备,对孙慎行的话丝毫不在意。
“陛下,臣也赞成此事,叶阁老说的对,两学争论不休,非辩论不得解决与一统人心。”
徐光启见状也是大喜,不管孙慎行反对,当即支持起了叶向高。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了。
有了叶向高等人的支持,孙慎行等人的反对在朱由校看来根本没有用。
反对又怎么样,他就是要把这盘水搅浑,搅的越浑浊,那他这个皇帝作为最后的裁定者,其作用也只会更大。
“如此就这么定了,此事就由叶阁老负责,礼部尚书孙爱卿与工部尚书徐爱卿你们二人一旁辅佐。刘爱卿,李爱卿,你们二人作为国子监祭酒与监事,就负责具体执行吧。”
他虽然对孙慎行等人不满意,但还是将其塞了进去,毕竟是理学跟心学辩论,因此心学的人要有,理学的人也要有。
叶向高既然下定决心了,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臣遵旨,只不过臣还有一事需要请示,还请陛下示下。”
“爱卿但说无妨。”
“陛下,当年白虎观会议,汉章帝派遣五官中郎将魏应秉承出席,由其秉承章帝旨意发问,由诸儒辩论,最后由侍中淳于恭代表诸儒作答,由章帝亲自裁决。陛下既然要以石渠阁会议与白虎观会议为鉴,那是否还要采取这种形式。”
朱由校一听这等话语,也当即思量起来。
汉章帝的这种方式虽然不错,但也太过于繁琐了。于是他想了一会,就开口道:
“这样吧,理学与心学的辩论可分数次进行,每次朕都选择一到两个议题作为辩论主题,其后理学、心学学者根据朕给的议题进行辩论,其后再审定结果随后公示。第一次辩论就定在五月一日吧。”
“臣等遵旨。”
朱由校说完以后略作沉思后,过了好一会接着说道:
“至于第一期的议题,朕之前倒是有些想法,既然你们都在,索性与您们说了吧。”
“但请陛下示下,臣等好谨记在心,作为第一次辩论的遵循。”
“辩论本就是正本清源,扬善抑恶之用。刚才有爱卿批判现在的心学,说其是无事袖手谈心性,平日只会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写文章辩论也是脱离文献,根据自身好恶随意解经。导致现在学心学者耽溺于义理的思辨之中,坐而论道,对治理世务漠不关心。
朕也知道此乃心学一大弊端,也是在民间乃至朝堂许多人的写照。只会坐而论道,人浮于事,对于真正的治理世务,治理万民之事漠不关心。
朕每每想到此就痛心疾首,所以就想让心学与理学儒生辩论,如何根除空谈误国的弊端。所以第一次辩论的第一个题目朕都想好了,其名为何为经世致用,怎么样做到经世致用?”
经世致用?
诸人听见皇帝这么说,顿时面露疑惑之色,在心中细细琢磨。
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一听这个词就知道其中的出处。
“经世”一词最出自《庄子·齐物论》:“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是治理世事的意思。
“致用”一词则出自《周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是尽其所用的意思。
只不过这两个词分开他们倒是都讲过,但合并在一起,他们是万万没有听过。
朱由校看着他们疑惑的神情,心中顿时想笑。这个词他们肯定没有听到过,因为这是明末三大儒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提出来的。
而他们提出这句话的原因,就是在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后,对理学与心学末流痛加批判的结果。
为了清除心学空疏之流弊,他们认为不能空谈,主张大力弘扬做实事,经世致用。
最关键的是,他们强调要把学术研究同现实政治、社会实践的需要结合起来,倡导应该重视国计民生等社会现实问题,重视现实具体的政治社会的治理实践。
因此他们反虚就实,提倡经世致用的真学问和“以实为宗“的新学风。
主张当世之务,康济时艰,反对脱离社会实际;勇于任事,不务空谈,提出“生存一日当为民办事一日”的想法。同时还致力于创新,绝不蹈袭古人;实事求是,注重调查研究。
他们的研究范围,几乎涉及社会问题的一切方面,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国家、民族、法律、边疆、地理、人情、风俗、自然科学等等。
可谓是“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
甚至还认为六经中凡是不能提高百姓生活,不能治国安邦的内容,都可以不学,要学就学有用的。
并且不仅要学,还要脚踏实地的去做,把自己的学问与抱负投入到行动中来。
这就是提倡崇实黜虚和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
而这才是朱由校真正想要提倡的学说!
不过具体要怎么转变,朱由校自然是不会说的,而是需要他们去好好辩论,好好揣摩,等辩出结果来,自有自己一锤定音的决定。
第一个议题确定好以后,朱由校也不管他们叶向高他们是否能听懂,当即又开始说起了第二个辩论题。
“至于这第二个辩论题目,其实也源于朕的一个疑惑。朕去年上经筵期间,就曾听孙老师提过格物致知一词。这词本出自《大学》。
《大学》云:”先知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由此可见格物致知乃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但奈何朱子与王阳明对格物致知一词各有解释,朕心中也疑惑颇深。
所以朕就想以格物致知为题。辩论何为格物致知,如何做好格物致知,格物的物究竟是什么,以及格完物后如何做到知。”
相比第一个问题,在场诸人对第二个就很是熟悉了。
毕竟格物致知一词早就出现在儒家理论的一个重要的概念,只要学习四书五经,对这个词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