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事居然是真的?”
听到下面报童叠叠不绝的呼喊声后,茅元仪立刻惊讶起来。
其他人闻言也是一脸的错愕,卢象升不管其他,直接喊来小二,吩咐速去楼下买一份报纸来。
如今报纸生意好了,京城的大酒楼大多会跟报童合作,买起报纸来也是极其方便,没过一会儿酒店伙计就把报纸送了上来。
卢象升立马接过报纸,其他三人也瞬时围了上来,并头齐凑一起看了起来。
就见报纸正面上下两个版页,各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写着《废除匠籍诏》、《废除贱籍诏》,左侧就是诏书的详细内容。
卢象升看到这个诏书,忍不住念了出来,当念到“免直省京班匠价,并除其匠籍”一话的时候,语气立刻急促起来。
“好,好,好。”
卢象升见状连说三个好字,他素来知道匠户的辛苦,坐班匠每月应徭役本就是一种负担,不仅事情多,还要凭空出现许多没有必要的花费,现在能够取消此陋习当然是大好事了。
但卢象升三个好字并没有得到其他三人的附和,因为他们都继续全神贯注着下面那个诏书。
“今有贱籍,或是前朝之后,或是罪民之子。天下百姓,皆朕之子民,今闻贱籍不在士农工商之列,世代相传,不得改变,不得参加科举,不能为官,不许购置产业,不许与百姓通婚。
朕每每思之,痛心疾首,但言虽有罪责,但累世处罚早已消除。因而下诏,废除贱籍,全部编户齐民,与百姓一起缴纳赋税,可参加科举、购置产业,与寻常百姓无异。”
张国维随即也把这个诏书一字一字地朗读了出来,念着念着心中不禁热血澎湃,朗读的声音越发大声,周边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了。
“善政!善政!陛下勤政爱民,如此作为不正符合圣人有教无类语嘛,天子爱民,真乃我朝幸事!”
周士登率先点评起来,他本就是对士农工商皆本的话深表赞同,虽然贱籍原本并不在士农工商之列,但从诏书透露出来的信息,不正是代表着朝廷对这些最末端群体的重视嘛。
“伯升兄(周士登的字)所言极是,真乃我等幸事啊。”
看了诏书后,卢象升也明晓这个旨意是皇帝的主意,心中对于皇帝的佩服敬重之心愈加深厚。
继位大半年,就扭转局势,力行改革,锐意进取,一改万历朝怠政、懒政的作风。这让他这种一心想有所作为的士子心中充满钦佩,心里暗暗发誓定要励精从仕,在殿试中好好表现,要让皇帝看中自己。
“诸位客官,贸然打扰了,小的是这店里的伙计,小的身份低微打小儿不识字,刚才听到报童卖报的叫喊,然后又听到客官们念到里面的诏书,就想过来确认下,这个诏书是不是说以后没有贱籍了,所有贱籍内的人都跟平常百姓一样了。”
就在卢象升诸人心情舒畅讨论之时,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窜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聊天。他们闻言望去,就见一个身穿稍显不合身的伙计服,头戴枯深巾帽的人,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探问着他们。
看见四人回头望向他,这个伙计十分娴熟地弯腰露出职业笑脸,一只手还把另一只袖口捂住搓着,即便这样也难掩盖其紧张之色。
卢象升心思缜密,一下子就注意到他捂住的袖口里藏着一条绿色的织衣,他见状瞬间明白什么意思了。
明代所有贱籍的穿衣打扮都要跟别人有别,必须要穿绿色的衣服才行,虽然现在服饰的规定没有那么严格了,但这个规定却一直存在。
由此来看,这个伙计必是贱籍出身了,只不过这人不知用了何种方式,居然让这个酒楼的掌柜雇了他。
张国维不像卢象升那般心思缜密,他现在神情依然激动,迫切地想跟其他人分享言表一番喜悦之情,现在一听有人询问,立刻回答道:
“确实如此,陛下宽厚爱人,不忍贱籍之苦,于是下诏废除天下贱籍,全部编户齐民,与百姓无异。现在诏书既下,朝廷不日就会推行。”
那个伙计听到这话当即失神愣住了,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再次悄声确认的问道:
“此话当真?”
“确实当真,以后没有贱籍了,都跟普通百姓一样,可参加科举、购置产业,与百姓无异,你没有听错。”
见这个伙计还是不敢相信张国维的话语,卢象升立马郑重其事,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伙计闻言这才相信这话是真的,眼圈瞬间噙满泪水,身子也忍不住地微微颤抖,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躬身对他们说道:
“多谢客官解惑,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这伙计说完就连连朝卢象升他们躬身致谢告退,二话不说就下了楼梯疾跑而去。
“想必也是一个可怜人啊。”
看着匆忙离开的伙计,卢象升心中十分感慨,这种人生天降惊喜的激动,他刚刚也才经历过,心里自然也能深有体会一二。
“建斗兄难道知道缘由吗?不然为何会发出这般感慨。”
茅元仪也在疑惑酒楼伙计的行为,现在见卢象升又跟着发言感慨,立刻向他询问求解。
卢象升见状就把刚才看到内里绿色织衣的事情一说,众人瞬间明白其中原由。
“唉,世代的命运因一封诏书而改变,试问谁不能激动到失语呢?”
茅元仪闻言也感慨起来,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小聪颖又富有同理心,一直就有救世济民的志向。等来京以后就一直担任孙承宗的幕僚,对于朝廷大事了解得比较多,因此这个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
只是道听途说是一种感觉,亲眼见有人因此而人生翻转,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原本对贱籍一事不甚关心,但自从知道朝廷下诏欲废除贱籍后,他也稍稍了解些关于他们的生活。
京城的贱籍,女子多在教坊司,不得赎身,男人则多从事低下的工作,旁人唯恐避之不及。
由此可见能够在酒楼当伙计,那也得付出比别人好几倍的努力才行。
“是啊,所以说这是大善政,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这个诏书而潸然泪下。”
听到茅元仪的感慨,张国维也点点头甚是赞同。
“来来来,此事当浮一大白!”
周士登也是心中喜乐,当即拿起酒杯就要一起豪饮一杯,其他三人自然不会拒绝,纷纷拿起酒杯干了起来。
“贱籍永远是贱籍,就是皇恩浩荡给他们翻身又能怎样,还不是照常原来的生活嘛,还当浮一大白,穷酸书生事真多。”
就在众人饮完酒后,一个嘲讽的声音从东边响起,卢象升等人闻声斜眼瞧去,就见一旁富家公子打扮,举止轻浮瞥眼的两人也在旁吃酒,身后各跟着一个仆人。
看见对面四个书生望向他们,其中一个手持画扇,身穿锦袍的人丝毫不惧,反而“啪”的一声打开画扇,扭头挑衅般望向身后的一个仆从,直接问道:
“陈四,现在皇恩浩荡,说要废除贱籍,全部编户齐民,以前是贱籍的人居然也可以考科举呢。我记得你也是贱籍出身呀!要不要我让父亲把你的贱籍一改,这样好让伱也考个进士当当。”
那个叫陈四的仆从闻言脸上露出惶恐之色,立刻跪扑在地,一边磕头,一边用手猛扇自己的脸。
“少爷饶命,小的该死,不该听这些话。小的自小生活在伯爵府,从小侍奉您,怎么敢动这个心思,哪怕是要去考科举,也是您考,奴才身份低贱哪有这个本事,也从来没有妄想过,只想一心伺候好您就行了。”
“呵呵,没有这个贼心思就好,你记住了,奴才就是奴才,哪怕是皇帝恩典,也代表不了你这个身份。”
陈四的回答显然让那个锦衣公子很是受用,他佯作嘱咐沉思,随即又得意地望向卢象升他们,眼神中充满了挑衅。
张国维见此举当即拍桌大怒,弹起身就要跟这个纨绔子弟说道说道,但被卢象升一把拉住示意他赶紧坐下。
张国维甚是疑惑,回头瞠目望向卢象升,就见卢象升摇摇头暗示他冷静,张国维见状也只能熄火作罢,不再言语。
那两个锦衣公子见四人也不再搭理他,觉得心中甚是无趣,就晃悠悠地站起了身。
还故意缓慢的走到他们四人面前,冷哼一声晃悠悠的下楼了,他身后那个叫陈四的仆人也狐假虎威看了一眼,眼神充满了不屑与高贵。
见着那人下楼远去,卢象升这才把按住张国维的手给拿开,张国维气得又是一拳砸在桌子上,狠狠地说道:
“卢兄为何不让我出了这口恶气,此人这般嚣张,真的是气煞我也。”
他随后又望向茅元仪跟周士登二人,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刚才二人为何都不出头。
“玉笥(张国维的字)莫急,刚才那个仆从说伯爵府,想来那人是勋贵出身,我们虽然不惧,但眼下我们刚刚过了会试,殿试马上就要举行了,这段时间还是莫要惹事,不然吃亏的还是我们。”
见张国维气得不行,卢象升连忙出声解释,他自然不怕这个人,只是现在是科举的关键时刻,还是不要出什么乱子为好。
“确实,等中了进士,再出这口恶气不迟。”
与张国维相比,茅元仪跟周士登二人显得略微冷静,见张国维仍旧生着气,也开口劝说起来。
被三人一阵劝说,张国维也明白现在还是不要生事为好,但看这桌子上的报纸,再想想那个激动流泪的酒店伙计,还有那个当狗奴仆当出荣耀感的陈四,他就不由得来气。
“唉,好好的心情,被这人搅和了,真的是扫兴。不过我气不过也想不通,你们瞧见刚刚那个陈四走的时候那个眼神儿没,居然以奴仆贱籍为荣,世界上哪有这般人。”
见张国维说出了心中的困惑,茅元仪笑了笑,觉得张国维还是书生性情。
“玉笥兄,你自幼熟读圣贤书,聪明过人,怎么想不通这个道理。这个陈四从小依附于伯爵府,世代为奴,如果突然脱离贱籍,被赶出伯爵府,试问他们应该怎么生活?
再说他们依附于伯爵府的日子,可是要比普通老百姓好多了,多少人还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
茅元仪家庭优渥,名门世家出身,家中奴仆众多,对于这个事情看得是极其透彻。这些大家族的奴仆是最不愿脱离主家的,不然根本生活不了。
“止生兄说得确实有道理,虽然朝廷下诏彻底废除贱籍,但真正执行起来也是困难重重,且不说大族中的奴仆愿不愿意。
就说这些贱籍之人编户齐民后,是否真的会被官府百姓视作平常百姓看待?人心难测啊!如果不被正常看待,那他们还不是无贱籍之名,却有贱籍之实。”
周士登闻言也说了起来,在他看来这才是政策推行的大问题,深扎于心的恶习不是简单靠一个诏书就能够解决的。
张国维觉得他们说的确有道理,闻言更加沮丧。
“唉,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现在看来此事任重道远啊。”
“哈哈哈,玉笥兄着相了。不管如何至少比以前有所改变不是吗?任何事情,只要做了就不晚,正所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这种改变今日做一点,明日做一点,长久以往定会有所成效,我相信陛下在下诏的时候也有如此打算,但他还是做了。而我们作为通过恩科会试,马上就要殿试的贡士,怎么能在此自怨自艾,觉得事不可为呢!”
茅元仪佩服地看着卢象升,他越发觉得卢象升能够高中会元不是巧合,举起酒杯对着卢象升道:
“茅某受教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们才过弱冠之年,马上就要通过殿试,到时候这些事情舍我其谁啊。”
“好一句舍我其谁!”
张国维看着二人如此意气风发,心中的斗志也重新燃起,当即拿起酒杯对着众人说道:
“是我失态了,卢兄、茅兄说得对,现在不行又如何,至少陛下已经在改变了,陛下现在弱冠之年都还未到,就有如此雄心壮志,一改神宗以来的颓势。
陛下尚且如此,那我辈不得更加锐意进取,待考取进士后好生辅佐,这些大事,舍我其谁!”
众人被他说得热血澎湃,伴随着他最后一句话酒杯也碰到了一起。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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