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二人这才望向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觉得是自己失态了,连忙跪下赔罪道:
“臣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校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面无表情。他心中早就预料到会有争端,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还是这两人论战。
他对于泰州学派的不是很了解,但对李贽是耳熟能详,著名的离经叛道之辈,也是明末的思想家。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徐光启的西学,怎么还跟李贽的泰州学派有关系。这不是凭空给自己增加敌人嘛。
但事已至此,这个场面也只有他能够掌控了。于是他冷声对二人说道:
“起来吧。今日讨论的是我大明儒家学派的区别,各个学派学说不一不是很正常嘛,你们二人相互攻讦有什么用。但你们争论的焦点都是这个泰州学派,你们越这般争论,朕倒是更加好奇了。
说实话,朕去年就听说过这泰州之学,说其在民间传播甚广,黎民百姓、贩夫走卒都爱听之。朕作为大明天子,自然也要了解一下百姓喜欢听什么。”
朱由校说完就望着刘宗周,摆摆手道:
“刘爱卿,既然这泰州学派争议如此大,朕今日就好好听伱说说。你可详细表述,无论这泰州学派学说如何离经叛道,又如何有狂悖之语,都给朕讲讲,今日百无禁忌。”
见皇帝如此态度,孙慎行等人心中暗自觉得不妙。
自己越反对皇帝怎么越来兴趣了,刘宗周现在也无可奈何,他已知道今日是绕不过泰州学派了。
只不过他也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既然皇帝要听他讲,那不管其心中对泰州学派多么不喜,但还是会实事求是,据实禀告。
“陛下,既然要提泰州学派,那就不得不提其首创者为王艮。此人也是一奇人。其家虽世代为灶户,但王艮从小好学,只不过因家境贫寒,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十一岁时家贫辍学,随父兄淋盐。十九岁时随父王守庵经商至山东。
在山东拜谒孔庙时,他不知为何,很大启发,认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于是日诵《孝经》、《论语》、《大学》。
并且置书于袖中,只要心中有不解,就逢人便问问题,久而信口谈解,如或启之。起初投入王守仁门下只为求生,后经王守仁点化转而治学,并创立传承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
听到这里朱由校也在暗暗称奇,王艮倒是跟别人不一样。
不是读书人出身,可以说是自学成才,并且看起来放浪不羁,倒是有名士之风。
“只不过王艮虽然师从王文成,但其时时不满师说,坚持自己的观点。与其老师王守仁反复推难、曲尽端委,不拘泥传注,因循师说。但王阳明却爱惜其才,对其倒是异常重视。
而王守仁本有“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的思想。王艮进一步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看法,认为圣人之道,就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并且他认为圣人之道,不过要人人能知能行,不是故为高深玄妙,将一般的百姓排斥在外。如果将一般的百姓排除在外,就不是圣人之学,而是异端。”
朱由校顿时明白为何许多人不满这个学说了。
他作为后世的人听到这话还可能觉得没啥,但这学习程朱理学之人看来,无疑是异端。“得道”哪有这么容易,必须要戒慎恐惧、庄敬克制,格物致知才行。
而王艮却认为这个观点太残酷了。
因此才会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认为良知本来就是现成自在的,不需要刻意发现,任体自然就行。并且百姓都可以去践行圣人之道,穿衣吃饭,饥食渴饮,夏葛冬裘就是道。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百姓只要能够温饱和自由,那恭喜你,距离得到道经不远了。
这不是把原本儒教珍藏的东西亏本大甩卖嘛,怪不得理学会如此不满。
“陛下,王守仁曾说过:“与愚夫愚妇同德,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王艮进一步发挥了这个观点,并将他的学说普及到陶匠、樵夫、田夫以及下层社会的任侠之士。
他认为,即使像僮仆的视听言动,不假安排,不用勉强,也体现有至道。饥食渴饮,夏单冬绵,孝顺父母,友爱兄弟,都是至道。”
刘宗周说着就有些激动起来,他唯恐皇帝对泰州学派有好感,于是赶紧进一步说道:
“这些话听起来十分正确,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确实都是至道。但其却进一步阐发,提出尊身本体论,此论狂悖异常,实乃大谬。”
朱由校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当即摆手说道:
“爱卿但说无妨,言者无罪。”
“其认为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所谓格物就是正身以正天下。于是他提出尊身以立本,再由尊身提出“明哲保身”的思想。
他反对为别人、世人、道义去付出殉死,提出不知身之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认为人之为学,要先保身,为此,经商、务农、做工甚至避世都是必要的,大家都爱身,并且互相爱其身,就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仁。
试问如果天下人都持这种观点,那便是人人明哲保身、人人自私自利。万一天下、朝廷有事,人人都为自己,那天下该如何是好。”
朱由校闻言不禁哑然,他终于明白泰州学派的观点为何被朝中诸人所不容了。
这种崇尚以自身为先的思想,说实话已经有了人权思想的萌芽。
在现如今程朱理学束缚下,实在是开一代之生面。但也着实有些惊世骇俗了。
“陛下,刘祭酒所言极是,王艮之说原本也没有什么。但奈何其说又被其后人进一步阐发,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标揭。提出满街都是圣人、人人皆是君子;尧舜与路人,圣人与凡人都一样;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反对“无欲”,主张“寡欲”,与百姓同欲。
而现在其学徒更是狂悖不羁,觉得心学就是率心而为。只要做真我,即可为圣人。而所谓真我就是不受约束,自私自利,不服朝廷制度,议论朝廷,反对官吏。认为无人可管教,能管教的只有他们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有李贽之流,狂诞悖戾、剌谬不经、左道惑众、不知尊孔子家法的原因所在。试问如此狂悖之说,朝廷怎么能容忍,如此无君无父之说,天下人怎么能容忍。”
孙慎行听着刘宗周最后的质问,心中也愤恨异常。在他看来这等学说狂悖不羁,根本就是异端学说,朝中与民间居然还有人信奉此等学说,真的是罪该万死。
对,他说的就是徐光启。
但徐光启怎么允许他们如此“胡言乱语”呢,他闻言连忙站出来,当即就给朱由校解释起来,唯恐皇帝有所误会。
“陛下,孙尚书说的属实有些过了,李贽等人确实有狂悖之语,但此事朝廷自有公论,已有处分。何必因李贽一人就驳斥整个泰州之学呢。王艮之说本就源于王文成的心学,其百姓日用即道的论断,确实可以让儒学更容易接受,因此不能一杆子打死。
并且泰州之学中意图安世济民,并付诸实践者众多。比如颜钧与何心隐,此二人在自己的家乡办起了聚和堂,在聚和堂里,他们献出家财,捐千金,购义田,储公廪”并且“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
族内子弟宿于祠、聚于祠、食于祠,过集体生活,享受平等待遇。学成之后,冠婚衣食,皆在祠内酌处。鳏寡孤独失所者,皆有所养。”
徐光启越说越激动,说完就望向朱由校,大声喊道:
“陛下,试问如此践行孝悌之义者,何罪之有?如此推广圣人之法者,何罪之有?”
徐光启这话如同捅了马蜂窝了,颜钧与何心隐在大明朝廷里也视为狂悖之人,最后的下场也不是很好。现在徐光启这般说,摆明是就是想给他们翻案。
这让在场众人无不心惊,李之藻见状心中焦急异常,暗骂徐光启怎么这般糊涂,叶向高等人也暗自叹息。而孙慎行如同抓住了什么机会一般,见徐光启如此说话,当即就怒斥道:
“徐尚书,你这是要为这些人翻案不成!”
“呵呵,人无完人,颜钧与何心隐又并非因为聚和堂的事情被处置。难道就因为他们被朝廷处置过,所以任何关于他们的好话都不能说吗?”
徐光启也不惯着他,当即冷冷地回怼起来。
“你!”
“够了!”
孙慎行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就想再出言反驳。但就在这时,御座上突然传来的声音,顿时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臣等御前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刘一燝见状朱由校脸色略微铁青,神色也不太对。连忙带头下跪请求皇帝恕罪。孙慎行与徐光启见状也不敢再争论什么了,也是连忙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