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敢说,尤灵犀却不敢接,只苦笑叹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还有那些个医术精湛的太医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想来,不日就能康复的……娘娘不必忧心。”
虽然对方完全不似忧心的样子。
太子监国,皇后把持后宫又能如何,这位贵妃娘娘大概真如她自己方才所言那般,乐得清闲自在。皇帝好不好的,她不必忧心,甚至可能日日祈福,只求着龙床上的那位就这么一直病着才好。
若皇帝病重,婚事的确就会搁置……那位,若能一直病着,对自己而言也是好的。这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里,尤灵犀就被惊了一惊,她近乎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才是贵妃向她示好的原因——她们在这一点上,利益是相通的。
利益相通者,易成盟友。
但显然,贵妃想要的盟友并非她尤灵犀,而是尤家。父亲中立,只效忠于当朝陛下,若非如此,父亲这官位也是坐不稳的,历朝历代驸马都是没有实权的,唯独父亲开了先河,这是来自帝王的倚重。父亲总说,这是恩赐,亦是枷锁。
果不其然,贵妃又笑。她容色姣好,即便已经有个太子那么大的儿子,但笑起来的时候仍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态,娇态中又带着几分成熟的魅惑,矛盾地杂糅在一起,成了旁人学不来的韵味。她一只手支着扶手托着下颌,懒洋洋地笑,“说起来,陛下这病呐,也是蹊跷。不过是邪风入体,发发汗就好了的事情,这前前后后折腾了这许久,时好时坏的,本宫虽不通药理,却也知事情不同寻常,只那些太医们,一个个的,口中说着无碍,脸上却是眉头紧锁战战兢兢……不知是受了谁的吩咐。”
前有皇后遣散后宫侍疾,后有太医众口一词作伪证,这含沙射影的未尽之词是个明白人都听得懂。
尤灵犀低着眉眼拘谨带笑,半晌才道,“当是真的无碍,只是这些日子气候多变,才致使陛下病情反复。”
“呵。”贵妃笑笑,沉默着没说话,笑意讽刺而凉薄。看得出来,这位贵妃娘娘心气儿的确挺高,她端坐亭中,于尤灵犀跟前似乎并不屑于说半句违心之言,哪怕这些话直白到稍有不慎传到皇后陛下耳中就有可能会获罪。
尤灵犀自觉自个儿胆子小,对方敢说,她不敢听,便只陪着笑,伸了脖子朝外张望,有种如坐针毡的慌张。
贵妃看在眼里,兀自喃喃,“这话说着说着的,就忘了时辰了。你这孩子如今长大了,却也愈发懂规矩生分了,来宫里的次数也少,来去匆匆平日里也见不到。今日有缘,陪着本宫说了这好一会儿话……急着回去了吧?”
“不是。”尤灵犀讪笑,又挪了挪屁股才解释道,“只是出门的时候想着很快就会回去的,是以没同家中长辈交代。此刻生怕他们担心。”
“你这孩子倒是个有小心的,不像太子,整日里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也从来不会同本宫说一声,问多了吧,就说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之事说了也不懂……所以说,还是姑娘家贴心呢。”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太子监国能力出众本就是志在天下的人中之龙,如今奉旨监国更是日理万机……灵犀不过一个无所事事的姑娘家,和殿下可不好比……被人听去可不得贻笑大方呢。”听人如此夸着自己儿子,贵妃眉目愈发温柔。
笑着笑着又叹气,“到底只是监国……否则,你便不必嫁去那劳什子江南了。”
声音很轻,散在风里,语速很缓,笑容很温柔,仿若午夜梦回睡意迷茫之际的无心呢喃。
尤灵犀却是突然四肢冰凉如坠冰窖——贵妃的意思,是要父亲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拥护太子借此机会登基称帝吗?!贵妃她怎么敢?!
明晃晃的太阳从亭子外面打进来,在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自己半起了身子的影,恰恰覆上对方裙裾。对方姣好的眉眼隐没在暗处,温和的笑容似乎也染了几分凉意,墨色的瞳孔就这么黑岑岑地看过来,眼底半分笑意也无。
难怪……这位贵妃从方才开始对自己就格外地直言不讳。尤灵犀这般想着,差点咬碎了自己一口的银牙——就知道,这位宠冠后宫二十年的女人一定不是吃素的,她莫名其妙抛过来的友善,自己接不得、也接不住。
自己方才说什么了?志在天下、人中之龙……这些话旁人听听尚且还好,若是传到皇后耳中,怕是尤家便不得不选择一方站队了。届时一心想着离开此处,心神松懈之际的一句话,没想到竟给自己招来如此麻烦。
手脚冰凉,脸上的笑容早已挂不住了,脑子里急速旋转想着替尤家脱身的法子,面上却只扯着嘴角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并不尴尬地笑容来,讪讪地,“这就是命。灵犀命该如此……左右、左右江南是个好地方,陈家、陈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望族,何况,陛下一言九鼎,赐婚圣旨既是下了,怎好让陛下为了灵犀做那出尔反尔之人。”
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听母亲念叨了无数次的,如今想来,母亲这一遍遍的,既是劝自己,也是劝她。有些话,说得多了,说的人自己便也就信了。
只是,她终究年轻,心里那些颤抖的心思掩不了、瞒不住,此刻更是满脸都是“我听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但我不敢接话于是假装未曾明白”的样子。
贵妃微微挑了挑眉梢,漆黑的瞳孔弯了弯,似是于无边暗夜里终于等到了猎物的猎人,“命……”
她细细咀嚼着这个字,言语轻缓,不疾不徐,半晌才低低笑了笑,“命这种东西,本宫最是不信。圣人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东尧先祖,最初也不过出身草莽……便是因为不曾信了这所谓命数,才有了以后的辉煌帝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