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月色浅淡温柔,秋风裹着落叶沿着地面墙角滴溜溜地打转。
院子里的气味已经闻不到了,岑砚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夸张的模样像极了一尾干涸了太久的鱼儿终于回到了大海一般,自由又奔放,护着陈老的动作却依旧小心翼翼,“慢些、您慢些,小心台阶……”这些话已经成了他这几日的口头禅。
这些年在姬家习武,特别是早些年头,少不得跌打伤损,都是这个个子不大的小老儿为他们诊治,即便是数九寒冬冰封雪夜旧疾复发,他亦从不推辞、更从无半句抱怨,他任劳任怨地守着炉子熬着药,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
这个小老儿啊,陈家那些人自始至终都低估了他在姬家的地位。他们以为他是姬家的下人,最多就是府上的客卿,殊不知,在岑砚自己、在那些侍卫眼里,陈老早已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如今,有人要对他们的恩人、父母下毒,这些人……何须姬无盐下令?若非姬无盐压着,就凭这些人……是个陈家辉都不够砍的。届时,燕京城乱,陈家乱,波及范围之广,可想而知。
偏偏,小姑娘的那点儿善念,藏得深,没人看得到。
宁修远低头牵了她的手,搁在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抚过去,眉眼间都是温柔缱绻光芒细碎,“我家宁宁……今日玩得可开心?”
一脸从容与宠溺。
彼时坐在院中冷着一张脸足以镇住场子的男人,此刻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模样,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是令人怦然心动的俊逸。姬无盐微微仰着头,四目相对,她眉眼弯弯如天边皎洁的月,摇头,“不开心。但……解气。”
她不喜多事,性子懒散,最是喜欢无人扰她清净,一茶、一书、一猫,还有正好的日色,如此的日子最是惬意。偏偏,总有人上蹿下跳、挖空了心思去害人、去埋汰人,譬如陈家辉……那毒虽剧,他却忘了陈老之后陈家再无天才,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耍大刀用毒,可不就是埋汰人吗?
伤不了人,却也挺瞧不起人。
如何还能开心?她傲傲娇娇地冷哼,“这陈家当真没一个好玩意儿,早知当年在云州的时候就该杀到陈家去,如今倒好……天高皇帝远的,一时间还端不掉,只能由着他们像跳梁小丑一样的今天招惹一下明天招惹一下的。烦。”
这小姑娘心气儿是真高,连皇室都想着巴结着的陈家,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似的。宁修远低着头笑,笑声愉悦,从胸膛里传出来,便是这夜间的凉意都似乎散了不少。他一手牵着,一手摸摸姬无盐的脑袋,半揽着她往马车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哄着,“待此间事了,我陪你一道去。”
“去哪里?”
“去端了那陈家。”
两人站在驿馆门口,距离陈家众人并不远的地方,一脸坦然地讨论着“端了陈家”这件事,似乎浑然不觉得如此并不妥当。不过,姬无盐想了想,到底是改了口,“陈老心慈,怕是心里过不去。何况,陈家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人……就陈老挺喜欢陈一诺的,我瞧着若是他做了那家主,倒也不错。”
姬无盐只说陈老心慈,只说陈老心里过不去,却全然不说她自己。
听说天才陈崧离开陈家的时候,狼狈至极,加之姬家厚待,即便陈崧自己不愿根治,但大抵这些年姬家也是各种名贵药材给他养着那腿,却也仍然未曾养好,可见当时的确是伤得极重,想来……姬无盐这般护短的人在当时都没要了那陈家破灭倾覆,一是陈老相拦,二也是因为到底不忍殃及无辜。
宁修远低了头,下颌碰碰她的发顶,轻声呢喃,“我家宁宁啊……到底是太过于仁慈了些。”她总以为自己寡情淡漠,却不知早已比这世间太多人都要心怀怜悯心系无辜苍生。她护短,她记仇,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却从未赶尽杀绝——哪怕,她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
这样的性子,容易吃亏……幸好,还有自己在。心怀怜悯的神,终不至于被辜负。宁修远低着眉眼兀自笑了笑,薄唇勾起的弧度,于月色之中沁凉如霜凝雪落。
马车缓缓离开,车辙压过地面,寂寥空旷的余音夹杂着枯叶被碾碎的沙沙声,悦耳又助眠。
陈家人推推搡搡之后,到底是散了去。陈家辉本来就没什么人缘,他们哄着他、捧着他,不过是因为他是少主、还是个脾气很差、喜怒无常、动辄以权欺人的少主,淫威之下迫于无奈,亦为自保。
如今人在里头,他们在外面倒也不必如何演戏,加之众人也实在没有办法,与其在外面闻着这味儿,倒不如各回各屋睡觉去吧。
最后只留了陈一诺,听着陈老的建议,想着再过个把时辰送些吃食和水进去……
驿馆之内,不过片刻就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偶尔一两声鸟叫、又似梦语,风声吹着落叶卷到墙角根儿,卷到墙角边一方裙裾之下。
那边站着一个女子,精致的裙装,眉眼姣好,只眉头轻蹙,目色冷凝又疑惑。
竟是早已离开的尤灵犀。
她自黑暗中走出来,沐着霜白月色看着方才姬家的马车离开的方向……
她本应离开了,可不知怎的,走出驿馆大门的时候突然就想看看姬无盐到底如何收场,于是,她让尤家众人先行离开回府,自己隐没在暗处看看事态发展,她竟隐隐有些莫名的期待,具体期待什么却又说不清。
总之,鬼使神差的,留下了。
没想到,姬无盐很快就出来了,意外之余愈发地后退着隐没到了暗处。谁知,竟听到了那些话,听到姬无盐大言不惭说着要端掉陈家,听到宁修远称呼姬无盐为“宁宁”……那位温柔、那么满含爱意的“宁宁”……仿若缠绕在唇齿之间的昵称。
只是……为何是“宁宁”?
“宁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