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迎上对方的视线,只温和说道,“小老儿是一只脚都已经跨进棺材里头的人了,自然是不会真心同一个小辈计较,还是族中小辈。只是姑娘行事,咱们做下属的,不好置喙。何况,这次陈少主也着实大胆了些,不该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也不看看……这宁国公府是什么样的地位,就敢胡乱行事。”
他言语温和,听起来并无几分怪罪之意,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姬无盐做什么,他就在这里,看着、陪着、支持着。
他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事儿……再好说话的人都会有不能碰触的底线,就像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姑娘就是他唯一的底线。陈家辉……不该对姑娘起那些个不该起的心思。
只是,他也是真的挺喜欢陈一诺这个后辈的,想了想,到底是补充了一句,“你放心,这药不伤身子,你家少主无事,只是……只是这个情况下,他饿得快、也渴得快,你们好赖送些吃食进去。”
陈一诺连声应好,应着应着就发觉出不对劲来,这陈老的意思是……一直到后半夜的陈家辉还出不来?那这继续送吃的进去,不得继续……拉?
思及此,陈一诺浑身一哆嗦……这屋子,以后还能住人吗?
陈一诺正欲再劝,却见姬无盐已经起身,弯腰掸了掸裙摆,看起来作势要走。这到了嘴边的话就堪堪收回了,心下稍落之际,却听姬无盐对着屋子门口的随从们交代道,“接下来的时间就麻烦诸位了,守满三十六个时辰。这期间,除了每日里的饭菜之外……便是一只苍蝇都休得进去,一只苍蝇也休得出来。”
那些随从整齐划一,拱手,弯腰,高声应是。
看气势才知,大抵都是个顶个的高手,难怪郡主最后也没让尤家的那些人与之交手——打不过。
陈一诺心下一紧,三十六个时辰?那不是整整三日时间?原以为至多也就是一夜时间,过了今夜,这气出了,也消了,再好言道个歉,自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只求个相安无事。可这三十六个时辰……不说屋子里是怎样惨不忍睹的情况,就说这院子里大概也会遭殃。
“姬姑娘……三十六个时辰会不会太长了些?”陈一诺不死心,陈老那边解不了围,就从这些个侍卫的角度劝,“就算我们这些人并不无辜,但这些个侍卫大哥却是无辜的,姬姑娘让他们守在这屋子门口,那味道如何能忍?姬姑娘也要心疼心疼自己的手下嘛,是不?他们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姬姑娘指东他们不会往西,姬姑娘说三十六个时辰他们不会少一刻钟。只是,如今虽是秋季,却也不好受呐!姬姑娘觉得陈某所言,可有道理?”
姬无盐侧目看他。
从陈一诺回来到现在,这个耿直的年轻人没有生气、动怒、没有一点觉得自尊被践踏而衍生出来的负面情绪,他劝了这个劝那个,从陈老到侍卫,几乎能劝的方面都劝了。
只有担心,没有着急。
陈家若是到他手中,当还能再往前走上几十年。偏偏……陈家那帮老顽固,看准了陈家辉那个没脑子还喜欢上蹿下跳自以为是的孬种。陈家……没多少年了。姬无盐倒是有些惋惜,却并不会因此更改今日的打算。
她敛眉轻笑,“陈公子的口才……可谓与日俱增。只是……即便如此,三十六个时辰,半刻钟都不能少。若非看在陈公子你的面子上,今日就不会只是如此幼稚的手段。就像你自己方才同灵犀郡主说的,若今夜没有本姑娘来出这口气,明日自然有宁国公府的人来教训陈少主,届时的手段,怕是陈少主那身子骨受不住。至于我的侍卫……”
她看向黑夜中岿然不动的黑衣人,柔了声音交代道,“十二时辰之后,宁三爷的人会来同你们换班。届时,放你们两日假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再去兄长那边多领一个月的俸禄,今夜,就辛苦你们了。”
黑衣人低头应是,并无虚言,不谢恩、不喊口号、不表忠心,对他们来说,便是丢了性命亦是死得其所,相比之下这差事已算轻松。
姬无盐又看陈一诺,“我家的侍卫,是于千万人之中精挑细选、严加训练出来的精锐,他们的剑开过锋,他们受过伤、流过血,莫说区区臭气熏天的环境,便是更恶劣的条件、更艰难的处境,也不会矫揉造作道一句不行。”
陈一诺微微一愣,意外于突然正色的姬无盐,亦意外于不远处大抵是与有荣焉而齐齐挺胸抬头的姬家侍卫们。
那些沉默的侍卫,彼时于夜色中并不起眼,令人忌惮之处也大抵是他们腰间的佩剑。可是此刻,这些人抬着头,一脸肃然齐齐看向姬无盐的样子,眼神都似在发光。他们……是真的在骄傲,骄傲于得到了主子的信任与肯定。
陈家也有侍卫,相比之下……大抵该叫做,家丁。
陈一诺缓缓后退了半步,让开了一条路来——他不劝了。
能劝的都劝了,能想的法子也想了,但姬无盐并不打算放弃,他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这是其一,其二……他突然觉得,陈家也算是江南的显赫世家了,之前每每听人说起云州姬家,心底其实也并不觉得如何摄人——都是江南的,都是世家,只是姬家从商,银子多了些,加之发家早,又有些古里古怪的规矩,便显得神秘了些。
但盛名之下……究竟有几分名副其实,这不好说吧。陈一诺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一直到今天、一直到此刻,秋夜幽邃深凉,他的身后是一群敢怒不敢言却又不服气、暗搓搓里还在推推搡搡的自家人,再看看脊背笔直背手而去的姬无盐,她身后年少的随从嬉皮笑脸却又小心翼翼地搀着陈老,还有留下的那一众侍卫……他想,陈家……到底是不可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