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辉一噎,他平素哪里说得出这些话来,不过都是出门前老爷子交代过的,依葫芦画瓢用了些罢了。
至于对方如何说,他自己又该如何回,这些却是不能提前设计好的。于是,之前便不太像模像样的风度翩翩、气宇轩扬瞬间就绷不住了,“什么玩意儿?他一陈家人,入你姬家祖坟,算是什么回事儿?”
因着觉得太过于荒谬,连声音都带了破音。
姬无盐挑眉笑问,“为何不能?如今我护得住这个人,百年后,姬家也奉得起这一缕魂。”
少女眸色从容,并无倾城之色,却有倾国之势,慵慵懒懒坐在那里看过来的时候,眸色浅淡,没什么情绪,说着这样近乎于霸道的话,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世间诸事从来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她一般。
陈家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荒谬……明明……只是一个弱女子。
他皱着眉头去看身边陈家人,眼神之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荒唐之色,半晌轻嗤一声,问道,“虽说如此,但姬家祖坟之事……恐怕姬姑娘做不得那个主吧?便是你自个儿也是要嫁人的,百年之后进的也不是你姬家的祖坟,别说这陈崧了……呵呵,莫不是……陪嫁着跟过去?”
旁人陪嫁皆是年龄相当的小丫头,平日里伺候着起居,若是夫君喜欢,抬了做通房也是寻常。谁家陪嫁带个老头子?此言既笑话了姬家没规没矩,也暗讽了陈老在姬家不过就是个没地位的下人。
当真是无礼又傲慢。
若陈家辉只针对陈老自己,陈老大抵也不会同一个小辈去计较这些言语上的冒犯,但陈家辉冒犯了姑娘,陈老便只觉得心头不悦,目色微冷,言语却依旧耐着性子温温吞吞的,“这些年老头子我自由散漫惯了,实在不想临到头了还要回到陈家去受着那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倒真不是你们以为的,心里有什么芥蒂。至于百年后……便散为一缕荒魂,飘荡于这天地间,也未尝不是一种自在。”
“你——”
刚要出口的谩骂之词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陈家辉咬着后压槽暗暗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么好的扳倒陈一诺的机会可不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逞一时口舌之快却是以自己在陈家无人撼动的地位为代价的……忍住、忍住。他掐着手掌心咬着牙,一边暗暗咒骂这小老儿当真是不知好歹,一边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劝,“您说什么傻话呢,年轻时候难免心高气傲,自是要天南地北地闯荡……年纪大了,可不就想着落叶归根呢。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家没点儿繁文缛节的条条框框呢,陈家有,想必姬家也有吧。”
这些,又是老爷子出门前的交代,说完,陈家辉又道,“您老……再考虑考虑?也、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嘛,要不,给您三日时间,一边考虑,一边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尽早启程回家。”这是他最后的礼贤下士。若是这小老儿当真半分面子都不给,这陈家……便也容他不得的。
毕竟,如今是祖父掌家,对着老一辈们尚有几分威信,可陈家辉觉得,若是到了自己掌家那一日,最难对付的便是那些个叔叔伯伯祖父辈的,旁人尚且如此,何况本就不情不愿的陈崧?他不是傻子,这点思量还是有的。
偏偏,对面那位并没有珍惜这样的机会,几乎是在陈家辉说完靠向椅背准备等候片刻的瞬间,对面陈崧已经含笑摇头。还是他那一如既往仿佛完全没有脾气的温和,让人纵然想要同他置气也觉得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力。他拒绝道,“承蒙陈少主厚爱,老头子想来也没几年活头了……何况此去江南山遥水远,这身子骨经不起舟车劳顿的赶路了,若是折在半道上,岂不是给诸位平添晦气。”
姬无盐闻言,眼神不善瞪了他一眼,这小老头什么话都敢说,这般咒自己的话也不忌讳着些……方才是荒魂,这会儿是折在半路,也亏得他为着全了对方那一两分的脸面、情分,一个劲地编瞎话。
有自己在这,还能让他成为一缕荒魂?
姬无盐不悦,陈家辉也不快,这是被拒绝了呢。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被拒绝的时候,陈家辉还是有些……惋惜。
攥成拳头的指尖缓缓松开,他靠向椅背,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轻叹了声,低着头,表情有些模糊不清,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格外的……高深莫测。他叹,“既如此,本少主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陈家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如今却是铩羽而归,难免让人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在燕京城中也逗留了很久了,也该回去了……明日收拾收拾,后日启程。这样吧,明晚……本少主做东,大家一道吃顿饭,也算替我们这些晚辈饯别了……如何?”
姬无盐目色微冷,换了一个坐姿抬眼看去……陈家辉今日说话很古怪,时而像是饱学儒雅之士,文绉绉的,有时候却又像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明显,后者才是他的本性。那这些文绉绉的话,便是有旁人教他了?谁教的,又是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们想要陈老去吃这顿践行饭,明明……这些人之前还一口一个“叛徒”地称呼陈老。
何况,陈家辉不是一个愿意舔着脸说着虚情假意的言语的性子,更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想必,若非有所图谋的话,今日他早已撸着袖子跳脚咒骂了。
思及此,她对着正要拒绝的陈老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抢先说道,“来时未尽地主之谊替诸位接风洗尘,如今眨眼间,你们就要离开了,是该好好践行。这样,明晚本姑娘做东,在风尘居设宴款待诸位如何?”
陈家辉眸色一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成啊!”
果然,什么高深莫测……终究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