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女子,穿着打扮不似下人,但举止瑟缩躲闪的,倒也不像主子。
她拎着一个食盒,在院子门口透了透头,又缩了回去,半晌,又探了探脑袋,冲着看过去的沈洛歆低声唤了句,“大姑娘也在呢……”
竟是江姨娘。
沈洛歆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但念着此处是父亲的院子,想来这位也是此间常客,自己管不着她的来去,遂点了点头,“嗯”了声,想了想又加了句,“父亲在议事,你过会儿再来吧。”父亲单独见姬无盐,想来是有要事,她虽不知道具体内容,却也不会让人靠近听去了什么。
“是……”江姨娘轻声颔首,往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想了想又道,“方才在小膳房门口遇见的,原以为是送来给大人的……便从管事手中接了这活儿。这会儿想着,是给大姑娘的吧,大姑娘若是不嫌弃……”
欲言又止,那递出去又想着收回去的手同她的心情一般忐忑,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连下人都不如。
沈洛歆看着她,听说府上下人都唤她“夫人”,如今看起来倒是连普通的姨娘都不及,亦不知是惯会伪装,还是当真如此……只是她并不在沈家常住,纵然偶尔往来也不会遇到这位姨娘,对方是真是假,她倒是也不甚在意。
此刻闻言,只是淡淡颔首,道了句,“大约是的吧……拿过来吧。”说着又道,“小孩子饿了。”
言语间,也有几分不太自然的尴尬,像两个应该熟悉的陌生人。
原以为这位大姑娘是如何都不会接受自己送过来的东西的,也怪自己没问清楚,贸贸然地就来了。江姨娘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骤然一听让拿过去,愣怔间便是连连应是,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地提着食盒进去,取出食盒里的点心茶水一一摆上,才收拾了空食盒踹在手里微微弯腰行礼,“大姑娘和小公子慢用……”
说话间,不经意间看向眼前这位小公子,年岁不大,穿着带了一圈绒毛领子的小袄,衬地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般地可人。见她看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多谢这位姨姨。”
江姨娘倏地缩回了目光,举止仓皇间差点带到桌上杯盏,她低了头低声嘟囔了句听不大清的言语,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拐出门口却是不由自主收了脚,想着那位小公子教养极好的样子……
因着大姑娘住在姬家,是以姬家的事情她在府里头也算有所耳闻,听闻是个捡回来的下人,可模样瞧着……却像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小公子。那小公子低声说着,“这位姨姨怎么了?是寂风说错话了?”
江姨娘不由得贴着墙壁,就听沈洛歆说着,“没有。寂风很有礼貌……只是这位姨姨怕生。饿了吗,吃点心吧。”
“可我想等姑娘出来一道吃……”
“那就……再等等。”
“好。”
说话声没有了。江姨娘紧了紧怀里的食盒,低着头迈着步子快速地离开了此地。她一直知道沈洛歆不喜自己,也是,换作再如何大度的人,都不会喜欢自己这个将当家主母都赶出去的妾室的。可她没想到的是,沈洛歆对着那孩子近乎于天真的问题却是半个负面的词汇都没有,甚至温言温语地承认了自己这个“姨姨”。
若是换了乐微……大抵就是不一样了吧。那孩子的“不喜”,便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让所有同她一个阵营里的人都同她一般的“不喜”才是。否则,就是背叛、就是倒戈,就是敌我不分。
相比之下,到底是不同的格局与胸襟。
……
屋子里,炉子已经彻底熄灭了,半点火星都不复。
没了那些冒着泡儿的声音,屋子里一下就沉寂了下来,甚至因着姬无盐近乎于犀利的问题,气氛都显得沉凝。沈父端起了面前的空茶杯,紧紧攥在手中,沉默着只字不言。
姬无盐看着他的样子,眸色从容,“沈大人既将洛歆托付给晚辈,想来是认为晚辈人品尚且还是信得过的……既如此,为何却又说说一半藏一半?是觉着……”
她顿了顿,泼墨般地瞳孔里,似有阴云缓缓聚积,有种风雨欲来之感。她盯着沈父,缓缓说道,“是觉着,这些年的伪装已经足够瞒过陛下的眼睛,还是觉着,晚辈年轻稚嫩,尚不足以当年秋猎围场的秘密?”
沈父豁然抬头,“你怎么——”
脱口而出的话在回神的瞬间消失在了喉咙口,他紧紧攥着那杯子,仿佛藉此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因为惊惶而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他说,“无盐在说什么,什么秋猎围场?说起这秋猎,早些年陛下倒的确是年年都带着臣子们去,只是这些年陛下身子骨渐渐不行了,这秋猎便也……”
话音未落,被姬无盐淡淡截了,“那年秋猎,和往常一般无二。只是发生了些小插曲,陛下失足跌落陷阱,在那陷阱里待了一晚上……只是说来也奇怪,这陛下果真是真命天子洪福齐天,这坠入陷阱除了狼狈了些竟是毫发无伤。更奇怪的是,这皇家围场之中平素无人能进,这陷阱……又从何而来?听说,当日将陛下救上来的,就是当上官家的那位老爷子以及……沈大人您。”
沈父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下来。
大抵若是有几分力气,手中茶杯都要被捏碎。
再如何用力,都已经压不住失控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自认这些年足够长袖善舞、喜怒不形于色的沈父,第一次觉得,面对眼前这个小姑娘,自己竟落了下风。
不管是气势上,还是城府上。朝中沉浮这些年的自己,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姬无盐,就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姑娘一般,他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