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
寂静无声。
按理来说,夜半三经酒吧街附近的整条街道,必定正应该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忙碌时刻。
约莫是那几声枪响,如今整条长街之上。
竟然看不到什么人影。
连很多店铺,不知不觉之间,都已经大门紧闭。
吴琴莱也不清楚是给谁打了招呼。
明明蔻蔻在酒吧里就已托人报过警了,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依旧还没有任何一辆响笛的警车出现。
仿佛是法律和秩序,都已经被电话里的那个男人驱散了个干净。
豪哥的权势之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见到这一幕。
看门人反而更加不想再说什么。
他后退两步,靠在那辆伊兰特的引擎盖上,从怀里掏出一根云斯顿牌的绿色经典包装的爆珠香烟。
出于职业态度,他不想在雇主身边抽烟。
所以就把那它捏在手心,翻来复去的转着。
细长的香烟在阿莱大叔的粗糙的指尖旋转、跳跃,灵巧的像是意大利街头的吉普塞人玩着指尖银币魔术。
难道一个好孩子,就必须要面对更加艰难的生活么?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看看他,这么大半辈子下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残缺的手指,还是跛足的腿。
这些东西实在难以被归类为“生活给予的奖励”的范畴。
他都没有过好自己的人生,在生活面前是一个无力的失败者。
他凭什么去教导这個年轻人如何做人?
对方已经做的很好了,何必何必苛求太多。
“没关系的,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别有心理压力,无论你怎么选,都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蔻蔻看了走开的阿莱大叔一眼,在顾为经耳边轻声说道。
说话间。
她欠起头来盯着脚面
风一吹。
红色的长裙上缀着的那些小珠子和小铃铛,就沙沙沙的作响。
在场内最讨厌豪哥的人,肯定不是看门人。
也不是正在举着电话的顾为经。
是蔻蔻。
她本是应有尽有的富家小姐,随风飞舞的一只自由的蝴蝶。
豪哥动一动手指。
她就变成了要来脱衣舞酒吧里半夜弹钢琴,和傻帽们斗智斗勇的兼职女郎。
可蔻蔻紧绷着脸,抿着唇,依然倔强什么反对的话都不说,还拉了一下顾为经的手。
“说过了,我不给你添麻烦。”
蔻蔻在心里想着。
她直直的望着裙摆上所镶嵌的那些孔雀毛和各种蝴蝶翅膀一样的小装饰。
也不知道那些被针线缝在裙子上的花花绿绿的毛羽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蔻蔻以前觉得,这裙子简直蠢的冒泡。
可是现在。
不知不觉之间,她开始同情起这些孔雀羽,蝴蝶翅来了。
她被生活巨大的引力,钉在了这条艳俗的花花绿绿的裙子上。
就像那些被拔下来,缝在上面的孔雀毛,被细长的金属针定在支架上摆在玻璃罩里用来展示的蝴蝶标本。
飞不得。
也挣不开。
谁有勇气能违逆命运的旨意?
豪哥就强大的恍若命运。
苗昂温跑过来端着酒杯,拿着几万美刀,想要和她交朋友。
蔻蔻可以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把他踹个大马趴。
可当造成她家道中落的罪魁祸首,真正的大坏蛋,挥舞着几百万美元,想和她喜欢的男孩子交个朋友的时候。
蔻蔻再如何的腰细腿长。
她也没有办法,一脚飞踹在电话那端的那个人的下巴上了。
她爸爸要还是警界高层。
她可以像以前一样,拍拍着顾为经的肩膀,告诉他自己会“罩着”他的。
她要是身家亿万,她会在电话里嘲笑的告诉豪哥。300万美元就想交个朋友?啰啰,小混混就是小混混,穷酸。
可她都没有。
女侠没有了倚天剑、屠龙刀,没有了乌骓马,千里驹,便只剩下了一个穿着镶嵌满可笑孔雀毛红裙子的小姑娘。
她就只能拉拉对方的手,笑着对他说,没关系的,别有压力,不会有人怪他。
生活呀。
它总是不断的让勇敢的人变得如此无力。
……
顾为经面对着手机沉默了许久。
“豪哥,这是一个邀请,还是一个命令?”他忽然说道。
“嗯……有什么区别呢。”豪哥反问。
“在于有没有拒绝的权力了,邀请我能够主动选择答应与否。”
顾为经语气故作轻松的说:“要是您送我一把手枪,让我或者我爷爷玩轮盘赌,那我肯定答应。”
吴琴莱的眼角狠狠的抽了一下。
阿莱大叔一把抓住了手里的香烟。
蔻蔻小姐则猛的抬起了头,眼神神采奕奕的看着他。
如果是命令,我没有说不的权力的话,那么我就同意您。
换句话说。
言下之意,若豪哥只是单纯的邀请他的话,他就不想交这个朋友了。
这一次。
换成电话那端的男人长久的沉默了。
“我搞不懂。抱歉,顾先生,我不明白。你是在担心这笔钱拿着烫手么。”
西河会馆里。
豪哥微微摇头,听上去变得困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真的想多了。你可以不喜欢我从事的行业,但你不应该怀疑我的业务能力,这是我能走到今天最大的依靠。我保证这笔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放置、离析、归并……一笔钱会经过数千个不同的资金账户,绕过不同银行的管控部门。”
豪哥擅于使用虚构的拍卖交易。
他炒作某个冷门古代的艺术家,或者干脆拿着造假到极为逼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交给拍卖行。
再由他所控制的买手买下,从中进行套现流转。
如今整个地下世界的主流冼钱钱庄的工作方式都开始变得虚拟化、金融化、互联网化了。
通过各种跨境转账,伪造信用卡的消费账单,虚拟货币的大额提现通道等等等等,进行技术洗钱。
钱在地球上流转几圈,只要很短的几分钟。
不过豪哥是个很老派的大亨。
他不喜欢新兴的技术手段。
高效,
但并不可靠。
光是美国就有25部反洗钱相关的法律,DEA、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CFTC(商品期货委员会)、金融犯罪执法属,税务局……
金融专家和技术团队,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坐在办公室里敲敲电脑。
早晨八点上班,在八点零五吃完第一个甜甜圈开始讨论昨晚扬基队的比赛之前,靠着大数据的计算机风险监控系统,就能冻结成百上千个疑似的风险账户。
啪啪啪。
打几下键盘,按几个回车。
无论伱的账户链条设计的有多么复杂,只要有一个部分被冻结了,你的钱就动不了了。
豪哥喜欢用艺术品交易来一层层把黑钱洗白。
古老的智慧。
这种一千年前罗马王朝时代,就存在的灰色利益交易的手段。
它能用到今天,是有原因的。
如今,最大的优点在于办案的人工成本。
拍卖行的客户**保护条款、跨国交易追踪、匿名电话出价……每一环都需要一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花费数天的时间跑来跑去,申请各种各样的调查令,在各种部门的协调和踢皮球间忙的疲于奔命。
等他成功终于把这次交易理清了,他就会发现,金钱流会指向下一场拍卖会。
到了豪哥的这个地步。
已经不是完全要通过假画来洗钱了。
他甚至喜欢玩真的,选定一些作品估值比较稳定的作品,安迪·沃荷、德加、弗拉戈纳尔,通过不停的买入卖出,做为洗钱的中间跳板。
那些大拍卖行,都是非常非常注重客户**的。
大客户是他们最有价值的财产。
通常,它们是不喜欢乖乖和FBI,欧盟金融监管局啥的合作。
想要调取资料,当然可以。
但那就一点点慢慢的磨,走流程吧。
这样洗一圈钱,可能需要几个星期到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想把这一条链条完全摸清楚,没准需要二十年。
豪哥通常的收费在16%到22%之间。
一亿美元,洗一圈下来,就会被他从中抽走六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毕竟这是洗钱,不是存银行,不能要求太多,没给你全黑吃黑了就算很有良心了。
这钱当然是超级暴利。
却也是豪哥良好“信誉”的证明。
上千万美元就买一个安全保证。
“如果你想要名气,那么我可以等到下半年,你和马仕画廊达成合作后,我通过画廊购买你的作品。如果你想要低调,瑞士的苏黎世州银行,百达银行,新加坡的大华银行……我都可以给你开设私人账户。甚至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写下一张运通的不记名支票。”
豪哥随手从抽屉里套出了一个美元支票本。
拿出桌子上的万宝龙钢笔。
在$的符号后面,写上了3,000,000.00以及下方“threemilliondollars“的备注。
“相信我,顾先生,对于我来说拿出300万美元,要比你拿出10万美元来说,轻松的太多太多了。拿这种小钱来勒索你,太上不得台面了。”
“等到你回家的时候,这张可以轻易兑换的支票,就正躺在——”
“不,先生,这不是风险的关系。”
顾为经打断了豪哥充满诱惑力的叙述。
“不是风险的关系,那么就是人的关系了?”豪哥顿了顿,淡淡的说道。
“我不想冒犯您,我可以说实话么。”
“直言的冒犯,胜过虚假的赞歌,我这辈子听过太多太多假话了,换换耳朵也不错,讲。”
“是的,我不想拿您的钱,一分也不想。”
“真是让人无比尴尬的回答,我被人这么直白的拒绝的次数不多,我想问你,顾先生,如果换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客户找到您,说想要花300万美元买一幅画。或者等你签了画廊,发现有一幅画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客户,花300万美元买走了。你会卖么?你会高兴么。”
豪哥耐着性子问道。
“我想不出来任何不卖的理由。”顾为经想了想,回答到,“我大概会非常开心的吧。”
“好吧,我们可以排除你天生对钱过敏的可能性了,那唯一的变量就是我了。好吧,答案是,你讨厌我。”
豪哥笑着说。
“顾为经呀顾为经,我搞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的不尊重我?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反复复的羞辱我?”
“你看,我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顾先生,我觉得我真的很尊重你了。”
“我给你送钱,给你送车,我警告苗昂温不要去打扰你。对么?”
“是的。”顾为经点头。
“你冒犯了我,而我却决定想要和你交个朋友。花钱买你一幅画,花足足300万美元的天价买你一幅画,对吧?”豪哥接着平静的说道。
“是的。”
顾为经再次点头。
“我唯一做的一件敲打你的举动,就是在画协入会的事情上。但是,顾先生你要清楚,我是个做老大的人。苗昂温跟我,所以我就要推他。你不跟我,所以,我就不能选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规矩。”
“当一个好好先生,在地下社会里是混不下去的。”
“可既使如此,你真以为,如果我真的想认真整你,你的书画协会的风波,能够这么顺风顺水的过去?你选不上美协,你的爷爷就能选上了。”
“不能。”顾为经说。
“没错,从始至终,我都只是只用了艺术行业里的常见手段来处理这件事。我收买评委,我拉拢记者,天底下任何一处,管你是美国还是欧洲,是好莱坞还是威尼斯,都逃不脱这样的灰色地带的利益交换戏码。你想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行业的高处,这就是你必须面对的一环。”
“你一定会被记者骂,画的再好,也会有评委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不喜欢你。凭什么你有能力,就要给你颁奖呢?我只是给你这样的年轻人,上了一堂社会成长课。如果你的道德洁癖,连这都接受不了,那说明你不适合走艺术家这条路。画家可以敏感,但也要坚韧。”
“我过分么?”
豪哥再次问道。
“不过分。”
顾为经点点头。
讲道理,以豪哥的能力,人家真的是没太和自己计较的。
迄今为止。
画协上的那些事情,他所展现的都只是一个画界大亨的手腕。
而非黑道大亨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