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能想象到那种看着局面逐渐脱离自己掌控的无力感。
他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和树懒先生提起了自己的此刻心情。
伊莲娜小姐是他侦探猫这个马甲职业生涯所遇上的第一个贵人,要比树懒先生还要早。
这位收藏家小姐非常喜欢他的画,无论是素描,还是《小王子》。
对于一位年轻的渴求认同小画家来说,被人喜欢被人尊重,是对一个人心生好感,再充分不过的理由了。
千里之外。
安娜放下手,正向旁边的搂着她的画廊主表示感谢。
“谢谢您。”
“我喜欢你,在你的位置上,我也很难做到更好了。至于布朗爵士,我一直觉得他深沉的可怕。”
里森女士无所谓的笑笑,“但是,生意归生意,父亲教我,生意场上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找一些深沉而可怕的人当你的合作伙伴。伱应该知道,高古轩和好多人一起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很难有说不的空间。当一个看上去强大无比的商业联盟出现的那一刻,我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在里面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
“理解。”安娜微微颔首。
“我知道你在《油画》那里不会舒心。我这里一个高级合伙人兼艺术总监的职位,还是能拿出来的。放心,虽然你不会在意,但年薪一定给你开的比我高。这个Offer长期有效。”
女人笑笑,“妹子,我向你保证,那个缪斯计划不会干涉我们里森的发展方向。用你挖掘出来的画家去抽让你不爽的人的脸,让伊莲娜这个名字重新焕发光彩,会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八面玲珑的人物啊。
明明屁股坐在对面,私下里亲切的又似是好闺蜜。
两不得罪。
人家能带领着至今创立刚满十年的年轻画廊,成为超级画廊里的佼佼者,都是有原因的。
“我想,现在已经有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工作了。呃……我有消息要回一下,以后聊。”
安娜婉拒了里森所抛出的橄榄枝。
拿出手机对还想要继续说什么的女人摇晃了一下。
她脸上挂着的微笑,让四周的空气都一下子变得明亮了起来。
“要是是高古轩给你发的道歉短信,小姐,相信我,别理那个喜欢老牛吃嫩草的老顽童,记得里森永远是你更好的选择呦。”
里森女士调笑了一句,礼貌性的也移开了视线。
女人了解女人。
她相信能让安娜这种看到联系人,就露出似是漫卷的玫瑰一样,层层叠叠,美的让她都心惊的笑容的人。
一定不会是那老东西。
高古轩当然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即使很老了,也要比无数正直壮年的小伙子更富有性张力。
但是嘛。
要是说他能成功攻陷伊莲娜小姐这般超高难度的目标。
里森根本不信。
“年轻真好啊。又是哪个幸运儿呢?”女画廊主偏头看回讲台上的时候,心中在悄然的感慨。
还别说。
拉里·高古轩真的在下台后,向伊莲娜小姐发来了一条长长的信息,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写的,还是让助理提前编辑好的。
因为安娜压根就没有看。
安娜随手就忽略掉了这条价值千金,无数艺术家们一生时间都在梦寐以求的来自艺术沙皇的私人消息。
“猫女士,您现在也在收看美术年会的现场直播么?”
“嗯。”
安娜侧过脸,往媒体区和舞台角落处的摄影镜头上看了一眼,似乎感受到了那道来自远方的期待中的目光,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落了在她的身体上。
今天她为了一会儿的登台,特地把头发扎了起来,并尝试用了一点点的睫毛膏。
换了一个不同的穿着打扮。
安娜特意向媒体区的镜头凝视了几秒钟,这才重新把身体坐回了椅子上。
“我觉得没必要为她感到担心。”
当然,有你这句话让她感到很开心。
安娜轻轻在脑海中补充了一句,就继续以树懒先生的口吻发表着评论,“毕竟——她看上去还挺不错的,不像是很令人感到担心的样子,对吧。似乎,她今天还特意刷了睫毛膏呢?”
“我说不太好。”
屏幕对面的侦探猫似乎正在斟酌犹豫:“毕竟,老实讲,那位伊莲娜小姐都看上去光彩照人,光洁润泽的样子。”
“光彩照人,光洁润泽?这听上去不像是形容一个女孩,倒像是博物馆里的一件东方瓷器。”
安娜指出了侦探猫的语病。
她这一生中听过无数比这更优美,更动听称这赞她的言语。
奥勒上寄宿中学的时候,就能够给她写肉麻且格律规整的十四行情诗了。
可她依然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倒也不差。”
顾为经回复树懒先生发来的消息。
他的脑海中,从来没有把树懒先生和他们正在讨论的伊莲娜家主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把前几天对方口中富有而令人怜惜,和他“同病相怜”的女继承人。
与安娜本人产生任何的联系。
连一秒钟,一个刹那,一个呼吸间的深思都不曾有过。
并非因为顾为经天生迟钝,而是伊莲娜小姐在电视镜头前的形象实在是让普通人太有距离感了。
高贵,精美,巧夺天工……嗯,虽说“巧夺天工”这个词汇用来形容一个年轻的姑娘,听上有点怪怪的。
顾为经心里就是这般的感受。
雨过天青云破处,夺得千峰翠色来。
她真就像是一件完美无瑕的宋代瓷器。
更重要的是,十足珍贵且风蕴悠长。
但问题是。
有谁会怜惜,一件放在博物馆的防弹玻璃后方的精美瓷器呢?
谁敢怜惜,谁又有资格能高高在上的给她“怜惜”这种情感呢。
那应该是你永远也可望不可及的事物,一件完美夺目的工艺品。
他把视线挪回IPAD的屏幕上,望着台上那个正在演讲的老人。
伊莲娜小姐对着摄像机回眸一望的惊艳瞬间抹杀了不少新闻记者的手机内存,以及摄影媒体人脖子上挂着的索尼、尼康全画幅相机的SD卡空间。
但遗憾的是。
顾为经并没有能够欣赏到这个安娜特意笑给她看的惊艳瞬间。
因为直播的主视角镜头在短暂的在安娜身上停留后,已经被重新推回了布朗爵士的身上。
布朗爵士要是知道,他特意出招给伊莲娜小姐心中埋下的刺,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安娜的现场状态。
人家妹子正在那里兴致勃勃的和猫姐姐讨论,有没有看到她新抹的睫毛膏,估计会多多少少的感受到一些丧气。
不过。
他现在已经开始进入了演讲的正题。
“我刚刚说,每当站在在场的很多前辈大师身边,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寻求教诲的年轻人。”
“所以,我今天没有带来任何的演讲题目,只带来了一个问题。关于艺术本源的问题。”视频里的布朗爵士停顿了一下,似是给观众留下思考的空间,“什么是艺术?艺术又是什么?哲学家告诉我们,只有认清自己是谁,才能知道我们将要走向何方。”
“这就是艺术世界的终极之问。”
他挥了下手。
“我们正处在一个信息和创作媒介疯狂爆炸的年代,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油管或者抖音上成为网红。”
“日新月异的AI大数据模型,能瞬息间绘制出成千上万的类艺术图片。任何一丝线条结构都绝对完美规整,永远不多一毫米,也永远不少一毫米。什么荷尔拜因精妙的控制力,丢勒的严谨和规整,门采尔的传神,和计算机绝对不会出错的0和1的编码程序比起来,似乎都已经过时了。”
“苹果曾经有一句宣传广告语——屏幕前的每一个你,都是艺术家。”
“诸位,请不要假惺惺的装作为这个说法感到开心。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害怕的恨不得把手里的电脑砸掉,在杂志社的每一间卫生间厕所的角落,都贴上‘本公司严禁使用科技产品’的广告。如果有的选的话,我甚至想一头扎回十九世纪,那个画家拥有都只用货真价实的画笔决定技法高下的时代。”
布朗爵士挑挑眉头。
“我曾在无数次的考虑过这个问题。”
“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艺术家,那么我们艺术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看看我们的四周吧。在随便一个网红视频,就能让从没有经历过市场考验的普通爱好者声名鹊起,拿到出版社的合约赚的盆满钵满。在电脑屏幕前,敲几行提示词人人就能成为达芬奇的时代里。”
“达芬奇的画作,何以能摆放在卢浮宫的展厅之中?”
“它何以不同……我们又何以不同?”
布朗爵士的声音在偌大的艺术中心会场里回荡,反弹,直到将这个残忍的问题无可阻拦的反弹进在场的每一个嘉宾的心中。
他沉默片刻。
仿佛是话剧台上紧张兮兮的男演员一般用袖子虚擦额角。
然后他侧过头来,望着台下的顶级艺术家们。
“我很吃惊,大家竟然还能坐在这里开什么研讨会。”
“老天!”
“我们这些人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现在不应该像是好莱坞那些谈AI色变的同行们一样,举起罢工抗议的牌子,在媒体前散步示威么!要是大家准备去包围油画杂志社总部的话,请跟我来好了。相信我,我和那里的门卫很熟的,绝对不骗你。”
“顺便再把账户里剩余的存款赶紧都买成苹果的股票,以后,它的股票分红,就是我们大家的失业救济金了。”
妙语联珠的爵士又在舞台上抛出了一个段子。
踏入会场的所有艺术家,都是经过大浪淘沙市场选择的结果。
每一位画家的名字除了具有艺术价值以外,还具有金融价值。
这些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乃至能排的上福布斯富豪榜的顶级超级画廊主们,再落魄,纵使艺术行业在明天就彻底消亡了。
他们照样可以过着人上人的日子。
只是这次。
没有人为此感到庆幸。
大家的气氛肃穆的有些阴郁消沉。
媒体区有寥寥几位记者刚刚下意识的笑出了声,发现状况不对,又立刻收敛调整好了表情。
寂静似是幽暗的海水,缓缓的把会场里的众人全部淹没。
顾为经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固然布朗爵士举的那个例子——“随便一个网红视频,就能让从没有经历过市场考验的普通爱好者声名鹊起,拿到出版社的合约赚的盆满钵满。在电脑屏幕前,敲几行提示词人人就能成为达芬奇的时代”,他听上去大概是在**裸的阴阳自己。
他也要承认。
布朗爵士说出了行业从业者心中普遍的困惑,以及……普遍的恐惧。
今天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危言耸听。
再精美的AI模型算法所生成的图片和艺术从业者精心手绘的画作,还是能看出不少的差别的。
AI绘画所能取代冲击的,只是低端的插画师职业,对于这些拿着画廊天价薪酬的大师们来说。
他们的工作被普通人所取代,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
但五年后呢?
十年以后呢?
如果坐在电脑面前动动手指,就能够变成达芬奇,那么他们从小到大的艺术培训和成百上千的绘画练习。
意义又在哪里?
曹轩这个年纪的画家完全可以不在乎,老爷子大概一辈子都等不到AI的海啸拍来的那一天。
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在担心会看到艺术行业终结的那一天。
人人都是艺术家,意味着艺术家会变得泯然众人矣,电脑一秒钟能画20幅的东西,你又为什么要走进高古轩的店面,花上二十万、二百万美元去购买?
显然光是装修装的豪华,是不可能支撑的起这样的售价的。
布朗爵士真的不是那种只会玩弄政治手腕和数字游戏的酒囊饭袋。
他的爵士头衔。
货真价实是靠学术的卓越贡献换来的。
他说自己演讲内容没有任何题目,但他讲稿的切入点,比之前那些参会嘉宾们要深刻的多。
“我知道我们很多人都一直都在逃避躲闪这个问题。一边心怀恐惧,一边在采访中假惺惺的说自己多么豁达,会微笑的拥抱未来。而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并不愿意微笑的走进那个没有卓越艺术家存在未来。如果没有人愿意直面这个问题,那么我,身为《油画》出版集团的理事长,莱文森·布朗,我必须要站出来,当面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油画》杂志存在的意义,也是美术年会存在的意义。”
“这是我所肩负的责任和历史任务。”
啪、啪、啪……
曹轩率先认真的鼓起掌来。
之前所有的嘉宾演讲的内容百花齐放。
从美术市场的发展结构,谈到波普艺术的新浪潮。
讲什么样的内容的都有。
有风趣幽默的,有手舞足蹈的,有慷慨激昂的,也有看上去敷衍了事,在讲台上打官腔的。
但唯度没有一个人,选择愿意直面这个问题。
因为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谈起,又怎么回答。
布朗爵士说的是笑话,也不是笑话。
艺术家们之所以还没站起罢工,是因为好莱坞编剧罢工,大家现在就没有《谍中谍》或者《海王》看。
画家和画廊主罢工了?
能有什么用?
大家害怕他们的抗议吸引不了公众的目光,更害怕,突然从社会阶构上消失,会让人们发现……
原来。
他们的存在。
并不重要。
布朗爵士愿意选择在此刻直面这个问题,无关个人情感,也无关曹轩是否赞同对方接下来的演讲内容。
光是这份勇气。
曹老爷子就愿意在此刻为他鼓掌和喝彩。
下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鼓掌。
只是亨特·布尔表现的依旧很……“猫王”,他似乎对四周突如其来的掌声感到摸不找头脑。
看着台上的眼神,与其说是深邃,不如说是迷茫。
他把电子烟喷嘴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嗓子里发出了“哦”的一声响亮打嗝声。
“要寻求未来,必要追溯历史。让我们来看看艺术世界的发展变迁。世界艺术史有多种不同学者所给出的分类。我们就采取最简单的,将艺术发展分为原始艺术、古典艺术、现代艺术三个大阶段的分类好了。”
“最早的艺术萌芽出现大概出现在5.3万年前一些考古发现的奇怪艺术线条,如果能把那称做是艺术萌芽的话……目前西方最早能够辩认的绘画作品,则是17000年以前,位于法国的拉斯科洞穴,一位大概是位宗教祭祀的超级天才,选则用黄铁矿石,将狩猎动物的集体生活场面绘画在洞窟石壁上。”
“在那一万年中,亚欧大陆,非洲美洲……各式各样的部落族群,都不约而同的选择让他们的祭祀刻画,在各式各样的活动中,用石块和石矛,用树枝和投石索,用弓箭或者陷阱狩猎的场面……总之,就是在用不同的方式捕猎伤害野生小动物,这幅如今会让环保主义者给你扔臭鸡蛋的场景中。哈利路亚,艺术就诞生了。”
布朗爵士猛的攥紧了一下拳头。
“心理学家荣格就研究过大量的原始人类的艺术图腾,他认为这个时期的所有艺术画作,都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行为,和早期宗教祭祀的仪轨息息相关。这一时期,从事艺术家这个职业的工作者,通常会是部落里礼祭或者巫婆。”
“狭义的古典美术指17世纪起源于法国的复兴古希腊罗马艺术的思潮。这一时期艺术开始逐渐引入二维、三维写实的空间概念。整个绘画风格以写实为主,当然,如果能脱离欧洲中心论的窠臼,把视野移向东方,那么就会发现早在宋代时期,中国画提供了另外一种写实的思路……”
“这个时期的画家依然围绕着我们这个社会中最有权利的美术家族而运转,在东方表现为皇权,在西方则表现为教权,还有那些王室和诸侯贵胄们。正坐在你们中间的那位年轻的女士,就属于这种艺术结构下的核心。在那个年代,伊莲娜家族这样的慷慨的赞助人,就是我们曾经的恒星和太阳。”
“有人认为现代美术起源于印象派,有人说,现代美术起源于毕加索。总之,我们通常相信,现在艺术是起源于19世纪后半叶的事情了,是存在年限最短暂的一个艺术时期。若是采取后一种说法的话,请注意。我们中的曹老先生几乎经历了现代艺术的所有阶段。我们正在和历史的活化石息息相伴……”
布朗爵士一口气。
念完了讲稿上的一大段话,这才抬起头来。
“放心,我讲这些话,不是要给大家补上美术史的课程,在场的有些专家学者要比我更加专业的多。只是只有站在历史的洪流中,我们才能更好的展望未来。”
“当我们的思绪穿过上万年的历史,在脑海中回顾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们的名字,那么,我们心中的恐惧,就会逐渐消弥。”
“人人都是艺术家?史前文明时旗,那些渔猎为生的男女部族成员们,难道没有用石头在山崖上写写画画的权利么?但是宗教祭祀们的作品,留了下来。”
布朗爵士的目光扫过台前的苍老的脸孔们。
“古典艺术时代,巴黎街头的小商人,水管工,伦敦的药剂师,骑士团的领主,东方路边的农人,难道没有随手用纸笔记录生活的权利么?考虑到识字率和当时书写用具,这听上去有些困难。但简单的线条,随手的涂鸦,也不需要知识和经验做为依托,甚至只需要一块尖锐的石头。”
“但是只有提香、达芬奇、拉菲尔,极少极少的名字,成功留了下来。”
“而在这个艺术家的门槛被无限的拉低,在网上随手卖卖插画,就能自称艺术家滥竽充数的年代里。留下来的将会是你们,还是他们?”
“到底是曹轩。还是侦探猫?”
见鬼。
顾为经在从年会这样庄重的场合,听到自己的名字的瞬间,就意识到要糟。
他开始真正的意识到布朗爵士想要干啥了。
“选则权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
布朗爵士张开双臂,似是要拥抱整个会场,唇角挂上了一丝诡秘的微笑。
“别误会,我个人很欣赏侦探猫的作品,我对她没有意见,相反我对她很感激,认真的。听说她的作品像是某种灵丹妙药,对某些小孩子很有帮助。这当然很好,但是今天,我们谈论的是艺术,也只有艺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