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言语表态让助理直接就原地愣住。
还未说完的话卡在嘴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对方的自语。
艺术家就这么认为自己失败了!
为啥啊?
都是画刀画的名家,绘画技法上的差距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就算侦探猫和博格斯教授真的画的更好好了。
那也应该只是成绩单上95分和98分之间的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
面对简·阿诺大师此前的训斥,助理不可能去和雇主反对争辩。
然而在他心中,侦探猫就不说了,对比古板无趣的博格斯教授,助理其实更看好这位安雅女士。
这种新颖画法上的优势应该足以抹平技法上些许的劣势。
她怎么就突然自暴自弃了!
“可是……您还没有完成这幅作品呢。”
助理摊开手,试图去劝说一些什么。
“就像我刚刚和您说的,不重要了,这幅作品对托尼来说,肯定无法达到打开他的心灵的效果。”
安雅女士的语气中没有太多的颓唐,听上去倒像仅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发生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
助理忽然醒悟。
刚刚面对自己踩坏的梅花鹿脚印,安雅女士说的那句“不重要”——并非是他踩坏的脚印不重要,而是整幅作品已经没意义了。
“古典艺术重技法,现代艺术重形式,先锋艺术重概念。”
“听说东方的画家绘画有一种说法叫作画龙点睛,可以最后对一幅画加工几笔而拔高整幅作品的意境格调。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可信度怎么样,至少我没有这份魔力,这幅作品也不行。”
安雅点完鹦鹉的羽毛,就摘下了手套。
“出于对于艺术的尊重态度,我依然会在这几天把这幅《宠物之爱》全部画完,但是,我能感受到托尼并不喜欢我的画。”
“也许等这幅宏大的作品全部完成,结果就会不一样,就像评点电影的好坏,总需要看到结局。”
助理还是在不死心的劝说。
女艺术家将手套丢到了一边的塑料纸上,转过头凝视着旁边的托尼,轻声说道。
“现代艺术不同于电影,最精髓的就在于创作形式。”
“如果创作这幅画的过程无法点燃托尼先生的好奇心和对艺术的热情,那么这面墙上最后多几个或者少几个动物,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女艺术家走过去,像怜悯的修女一样环绕住托尼的脑袋,无奈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可怜的孩子,我真的很抱歉,听说你和我一般大,但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了。”
安雅今年正好也是四十一岁。
她外表比托尼要年轻不少,在工作室里只穿着一件写着【学画画不如躺着】的文化衫个性睡衣和灰色的沙滩裤,丰满的一节大腿露在外面,赤着双脚踏在地面上。
这位金发披肩的女艺术家长的不算漂亮,但眼眸深邃,偶尔又带着孩子气,女人味十足。
助理经常喜欢往安雅的工作室跑。
不光是来旁观她的艺术创作的过程,他也是在抱着能不能约这位至今依然奉行单身主义的画家姐姐出去喝杯咖啡的念头。
遗憾的是,托尼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个令助理蠢蠢欲动的魅力拥抱,反而让托尼有些害怕的往后缩了缩,还一脚踩翻了一个脚边放着的调色板。
“就是这样。我宁愿看到他拿着颜料在那里活泥巴玩,也好过这么呆滞的在旁边光站着。活泥巴玩,意味着他仍然对外界的事物有所好奇心。呆滞的站在这里,只是一尊木偶,我和他就无法建立任何的精神沟通。”
安雅女士摇头叹息。
“画刀画是一种很好入门的绘画方式。”
“我和金医生构图过,认为托尼即使画些呓语般的符号,我也能将通过绘画交流,尝试着慢慢的将他所流露出的情绪放大。”
“我可以将泥巴变为一座童话城堡,将被踩坏的梅花鹿脚印改成一座燃烧的太阳。就算是一些儿童涂鸦的乱七八糟的线条,我也可以改造成宇宙天空中滑过流星。唯独他什么也不画,那么我就得不到任何反馈。”
“1的100倍是100,0的100倍还是0,托尼就像是一座苍白的雕塑,这就是我尝试失败的原因。我们的脑电波完全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安雅指着墙面上最下方的一处图案。
“这是我最后的尝试,但依然不是很成功。”
地板门口处就有一连串清晰的小猫脚印,小猫的花瓣一样的掌印由彩虹般的弧光点缀而成。
它从门口一直通向墙壁最中间的位置。
一只灰色的猫咪正趴在那里,体态悠闲,毛发漂亮,侧着头墨色的瞳孔望向虚空的深处。
“那真是一只可人的小家伙啊,对吧。”
安雅环抱着手臂,审视着墙壁上的画像:“你有看过那个告别视频么,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你觉得我画的像么?”
“艾米么?挺像的。”
折耳猫对助理来说长相都差不多,无非是胖一点瘦一点之间的差别。
他实际上没看出来这只安雅女士画出来的猫有什么特别,不过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那只猫。
“托尼是个有爱心的小孩子,艾米是只有爱心的好猫。金医生觉得希望不大,但是我还想画只艾米试试看。”
“老实说,我是个狗狗党。我一直觉得猫咪对待人类有点冷漠,养不熟。但艾米完全刷新了我对于猫猫这种宠物的认识。我也想有一只那样深情的猫咪。”
安雅摇摇头。
“你说我画的像,我觉得我画出了我心中的艾米,但那肯定不是托尼心中的艾米,否则他的反应一定不会那么平淡。”
她抱起了自己胳膊。
纠结了一两分钟,艺术家颇为少女感的扁起了嘴:“算了,无所谓。”
“是无所谓。托尼已经四十一岁了,面对四十一岁的自闭症患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本来这次邀请就源于金医生不成熟的建议。可能画刀画对我们的托尼根本没有效果。”
助理宽慰道:“皇后镇依然是个很美的地方,您就当成来这里旅游一两周好了,不知道周末您有没有兴趣……”
“咦?你在说什么。”
他约小姐姐的话才说到一半,安雅就皱着眉头表示不解。
“呃?”
“你可能误会了。我说无所谓的意思是,我画不好没关系,因为这里还有博格斯和侦探猫两位大师参与创作。不管《油画》杂志怎么评价,和他们相比,我不过只是抛砖引玉一下罢了。”
安雅女士眼中有期待感的小星星闪动:“我很想知道这两位艺术家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博格斯完全不同于看上去风蕴十足的画廊联合创始人,他的年纪只比简·阿诺稍微小一点,外表完全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
他同样没有去简·阿诺的工作室里创作,但也没有要求改造一件特别的工作室出来。
博格斯教授只是让人往三楼的客房卧室里,送了相应的画架和画具。
助理和安雅谈话的时候,老头子正缓缓的在书架上层摆放着的一打民谣老唱片中挑选出一张。
唱针落下,抒情的慢节奏音乐就从老式留声机中传来,混入了窗外碧蓝如翠玉的湖泊之中。
音乐的声音慢悠悠的,博格斯教授站在画板之前的动作也是慢悠悠的。
像是一则60帧格式拍摄的升格视频,以24帧的格式播放出来,房间中的一切都显得都显得不急不缓。
连那只托尼不要,却被博格斯教授抱到自己房间里的可爱的白色折耳猫,都趴在窗台上懒洋洋的打着小瞌睡。
西方大学社会。
从岗位设计上来说,与和普通教授人数1:9左右的稀有比例对应的是,终身教授是一种可以站立在躺平食物链顶端的生物。
在拥有终身教职之前,会有各种各样的教学KPI,各种各样的考核,研究资源的倾轧,校园里的各种各样的政治斗争。
还会因为教学成绩不达标,面临被大学扫地出门的风险。
无论东西中外。
大学里体面的教职总是很抢手,竞争非常激烈,一个中下游州立大学讲师的岗位,可能就会收到很多顶尖藤校博士生的申请。
但当你成为终身教授之后,生活节奏便会立刻慢了下来。
所谓“终身”的意味就是。
只要他不犯罪,不性骚扰学生,不搞很低端的种族歧视和学术不端,对校方的声誉造成打击,他在躺平上面就是无敌的。学校几乎对他没有任何绩效上的要求,永远不会被解雇开除。
理工类院校的教授可能还有要从校方那里搞个几百万美元经费做实验维持研究的压力。
文学艺术科目教授们只要愿意,就可以直接放飞自我了。
布鲁克林美术学院不算多么好的美术学院,但博格斯教授依然拥有年薪14万美元的基础工资搭配各种补助津贴。
实行弹性工作制,每年五周的额外假期,每工作四年的周期内,可再另外搭配7个月的全薪旅游假期。
所谓的工作,不过是每周2.5小时的授课时间,以及去自己的小画室带带几个看上眼,对方也想要花时间在画刀画这个冷门领域上另辟蹊径闯出一番天地的年轻学生而已。
各种艺术会议,交流活动的邀请当然永远是会塞满他的工作邮箱的。
只是博格斯教授早已过了年轻时,会兴奋不已的计划如何去法国、瑞士混公款旅游和免费滑雪的岁数了。
假期太多,人也是会疲倦的。
现在对他来说,还能让他保持刺激感,让他胸膛里那颗日渐衰老的心脏重新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剧烈跳动的只有极少极少的提议。
比如说这次简·阿诺的邀请。
又比如说此前那个来自大都会博物馆的策展建议。
“唔……侦探猫。”
博克斯教授拿着油画刀的手臂轻轻停顿了几秒钟。
老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叹,然后又以他那特有的0.5倍速的节奏,在画板上涂了起来。
教授的手部动作像老爷爷在打太极拳,然后亚麻画布上的图案成形速度一点也不慢,认真对比一下,甚至要比楼下安雅女士在墙上绘制各种动物绘像的速度,还要再快上三分。
美术领域并不追求速度,画的快并非一定等价于画的好。
一般来说,画面成型的比常人更快的画家通常无非两种人,极端的鲁莽,或者极端的自信。
他的动作不算迅速。
画的却极准,也极稳。
油画刀本身就难控制,而且在就算是普通艺术生在用油画刀修饰涂改画作的时候,刀面也会在画布上留下颜料遭受挤压和金属推移后的的线装痕迹。
这些画刀痕迹有些可以保留成为画布上特有的质感,有些不需要的则会被二次修饰掉。
博格斯教授完全省略掉了修饰和涂改的这个过程。
他的脑海里有一张完整的网,将每一刀的颜料应该从哪处起,又该止于何处,或浅或薄,或浓或淡,完全的笼罩在了其中。
一张油画完整的样子,在博格斯教授的心中已然像是计算机建模分析一样,被拆分出数以百计的油画刀刀触线路。
他只需要按照1、2、3、4、5……迅速而高效的画下去就好。
不,
计算机这个比喻放在真正站在画刀画这个领域最强者的人身上,显得太过机械和古板了。
纵使画刀画是一尊很小很小的小庙不假。
在侦探猫突兀的出现以前,博格斯教授便从来就是这座小庙里最大的那尊金身菩萨。
每一种绘画工具都是画家思维的延伸,都是一汪迷人的海洋。
大部分画家会选择用油画笔做为通向自己梦想的承载之舟,也有如安雅女士一般,穿着比基尼在各片海洋的沙滩边玩水嬉闹,试图取五洋之水,化成属于自己的一方海峡。
少有如博格斯教授这样。
从幼时在乡下社区里,每个早晨都会觉得好玩的用勺子背面将果酱、奶昔、外婆煎好的流心的蛋黄在早餐面包上涂抹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开始,他这一辈子都和用纤薄的金属平面表达灵感创意建立起了不解之缘。
他年少时便化作了一尾游鱼,从画刀画的海崖边纵身跳下,试图探究海底最深处的瑰丽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