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环境不同。
西方艺术家和受汉文化圈影响的艺术家,所追求的心灵状态其实不太一样。
西方艺术家当然也不乏有梵高、高更这些用燃烧生命,激烈的和这个世界对抗战斗的人。
但是近几十年以来。
类似约翰·列侬这样将艺术构思超绝于现实社会以外,追求更加慈悲平和,普世性的爱与和平理念的更加主流。
愤怒和悲伤——在这些艺术家的心中,是一种负面的情绪。
国画看上去山水闲适,意境悠远,然而顾为经觉得,画家所追求的心境,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画,其实都要更加的激烈。
曹老说,画家心头要养三分气。
是见世事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正气。
是见家国破碎,苍生流离的怒气。
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喜气,也可是见枯腾老树,西风瘦马的萧瑟气……
胸膛中燃烧着的怒气,便正是这三分气里需要养的一种。
顾为经见到豪哥做恶多端,却风光无限很生气。见到欧洲游客带着租来的本地漂亮姑娘,坐在滑竿上从仰光河的河堤上被抬着走过。他们在本国只是一个懒惰的小**丝、猥琐的糟老头,仅仅只是靠着汇率差和社会福利,就跑来这里当人上人很生气。
哪怕是今天早上遇上了本地巡警的勒索,他也很生气。
从骨子里顾为经是个愤怒的人,并非是个平和宁静的人。
胸中撕咬着自己的,涌动的不平气,方是顾为经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这种躁动的火焰,才是他和这个世界共情的源泉。
爷爷顾童祥的偶像是个叫郑思肖的画家。
南宋灭亡后的遗民画派的代表人物,他名字里的肖,在古时候和赵宋的“赵”是同音的异体字。
这家伙的人生简直就诠释了什么tmd是“宁静平和”的反义词。
郑老头是东夏历史上最有名的花卉画家,尤其擅于画梅花。
这家伙好以无根的墨梅自比他们国破家亡之后飘零流落的人生。
苏州陷落后,他每天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据说画画的时候经常泣血,的梅花,幽邃的就像是干涸的血迹。
甚至生活中也有诸多怪癖,每次坐下都必定面朝南方,以示不望故国,老头子连病的都快死了,还要亲自嘱咐立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这九个字,然后才撒手人寰。
小时候。
顾为经听爷爷讲这个有关郑老头的故事时,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电视上播放的老版三国演义电视剧里祢衡那样的疯老头。
长衫贴在他瘦瘦巴巴的骨头架子上,每次来到一个地方,先昂着脑袋背着手盯着日头转一圈,跟个人体指南针一样琢磨出了南方在哪里,再拍拍屁股坐下,一边画画一边咳血。
在那时沉迷于看动画片的顾为经心中。
郑思肖老头的梅花从来都不是用毛笔画出来的,而是很有卡通感的,宛如观音菩萨沾着玉净瓶里的符水点向世间充满生机的杨柳枝一样。
画家的血喷向纸面,便从中长出了星星点点的朵朵墨梅。
那时的顾为经还不理解,他爷爷口中的这个故事,大概就是一代代东夏文人所苦苦追求的“风骨与气节”的浓缩。
但他觉得故事里的郑老头很酷,很有范,或者说……
很艺术。
一声声带血的咳嗽和一朵朵洁白纸面上所长出的墨色梅花,就是顾为经人生中对于艺术家这个行业的第一抹职业印象。
即使到了今天。
顾为经也觉得这位哭哭啼啼的郑思肖,要比**色批毕加索,收集狂魔安迪·沃荷这些绘画大师人生中被无数媒体所称道的“艺术家们的特殊怪癖”要更加有型,更加行为艺术。
完全艺术到爆好不好!
郑老头虽然一辈子都不曾获得过片刻的宁静,何止是不曾获得过宁静。
他的心境简直天天都像是有十八面铜锣一起狂敲那样凌乱破碎。
在那个爷爷诉说的故事里,画梅大师是如此的痛恨这个世界,也是如此的热爱这个世界。
可顾为经的心中就是觉得,这样的东夏传统画家要比端坐在莲花台上平静慈悲的灵修大师们更加鲜活、亲切和真实。
不是说顾为经有多大的勇气,想要成为郑思肖。
这种挣扎纠结的人生,未免有点过于行为艺术了。
除非受虐狂,没人想要过这种自我折磨的日子。
顾为经只是不想丢掉这么炽烈的愤怒和不甘心的能力。
他不想把它消磨掉。
顾为经甚至有些恐惧自己真的变成了那种对待万事万物都笑呵呵的,无忧无虑,向着世界宣传——宽恕、爱与和平。
虽然这是当今画展的得奖秘诀和政治正确的标准套路。
可是顾为经还是不喜欢。
获得那样的人生,走上那样的艺术道路……那位每天似是得道飞升一样心中轻飘飘充盈着爱于和平的老禅师,还是他顾为经自己嘛?
无喜无悲的是菩萨,是佛陀。
唯独不是活生生的人。
酒井胜子说,当一个人足够安静的时候,就可以照见本心,当他的心境像湖面一样澄澈平静,便能清晰映照出最适合自己的职业之道。
顾为经安静的吐息,他望着湖面上的倒影——
他看到了一团燃烧着的烈火。
“胜子……若是我觉得,自己胸中永远洋溢着无法消磨的愤怒和躁动,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宁静平和的画家,那么我该怎么办。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日出东方,心神安定,平安喜乐的感觉。”
顾为经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呢喃。
酒井小姐告诉他,冥想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过程。
随着**和困惑在心灵中交替浮现,回答完这些问题,便是完成了开悟和修心。
他感受到了胜子口中的**和困惑。
却又好像被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
大概本质上的他不是公园里杨柳依依的园心湖泊,他的心湖中永远有各种激流和漩涡回荡。
酒井胜子感受到了顾为经匀称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女孩却笑了笑。
“我想,那就不要消磨。”
“我让你想象着自己是湖,并不是让你变得永远古井无波。宁静与平和只是很多艺术前辈所选择的道路,并非代表它是唯一正确的解,我也希望我的顾君拥有自己的性格。”
顾为经耳中感受到酒井小姐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是一面湖,可深可浅,可绿可蓝,可浊可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自己有足够的坚强去承载这一切,去感受愤怒在你心中流动,感受各种涟漪和波浪一样来来去去的快速闪现,就像春夏秋动,雨晴风雪的各种变化。”
“无论潮起潮落,心中依然有足够的静气去观察这些情感,去拿起画笔诉说,而非像顾君刚刚那样被情绪所控制。你应该能回忆出这两种情绪之间的差别。”
“我妈妈说,真正能抵达艺术高峰的人,永远是情绪的主人,而非情绪的奴隶。她说强大的艺术家,不是不会被情绪所影响,他们——”
酒井胜子嘴角抿起笑意。
“纵使心乱如麻,也可笔绽莲花。”
这些道理都是酒井太太一项一项的讲给女儿听的,并很小的时候,就要求她必须要记下来。
就算胜子是一个玉质玲珑的女孩子,以她十八岁的人生阅历,也未必对这些理论有多么深刻的领悟。
她只是记住了而已。
很多道理初听时,仅仅只是道理。
只有真的一项项的经历过了,哭过了,笑过了,才算真的懂了。
话虽如此。
然而,艺术生真的像顾为经这样遇上事情的时候。
有没有长辈未雨绸缪的将这些总结过的千金不换的道理教给他。
往往就是打磨心灵难易的天壤之别。
天底下优秀的绘画教材琳琅满目。
油管上也遍布着“草间弥生教你波普艺术”、“英国皇家美院油画系网课三十六讲”、“齐白石的美术风格赏析”这类全是名家出品的大师课。
从技法学习上来,互联网时代普通人也能接触到非常优秀的教育资料。
然而,相比大多数艺术生。
大画家的子女就是更容易成为大画家,绘画宗师的徒弟十有**还是绘画大师。
除了人脉技法的代际传承以外。
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这些口口相传的理念总结。
这是绘画“心法”一样的东西,让他们的子女晚辈能更好的在情绪低谷时,磨砺出自己的心境。
酒井教授夫妇不可能让他们的女儿一辈子都不经历情感波折。
却早已准备好了方法,让胜子遇上心槛时,不至于让她像顾为经一般轻易的被击倒。
好比同样是想要烧一炉哥窑的瓷器出来。
一边是拿着父母师长用人生经验所总结好的粘土配方、炉火温度,开窑时间的画二代。
另一边是自己抱着破碎的碎瓷片苦哈哈摸索的土包子。
双方的良品率和成材率,天生就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之上。
如果说,
树懒先生曾经为顾为经掀开了传统欧洲大贵族家庭教育的一角。
那么现在,酒井小姐就给他补上的是属于大艺术家才有的“家庭教育”。
“所以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让我想象自己是京都城外的琵琶湖,静美、磅礴,风云变幻,纯洁依然。风暴与灰尘都无法削减它的明净。她让我不但与湖表,也要与整个‘水体’都产生共鸣。外面风雨大作的时候,水体深处永远是安静的。情绪激荡不安的时候,内心的深处依然有小小的一方天地可以让你拿起画笔。”
胜子望着透过遮阳棚洒下的阳光出神。
“你心中湖泊的水体就是由你所有爱过的人,所有恨过的人,所有的辛酸苦辣,七情六欲所构成的。它便是你人生经历的投影,足够深的湖,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
“唯有经历过足够多的事情,有足够多的人生感悟,才能画出最深刻的画作。”
顾为经恍然大悟。
他被酒井胜子这个精妙说辞里的蕴含着的意味深长给迷住了。
足够深的湖,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这可比爱与和平,无喜无悲的那一套打动自己多了。
这是酒井太太的人生感悟吗?
人真是个复杂的生物。
那位看上去高高在上,喜欢用鼻孔看人的老仙女式的金发阿姨,竟然还有这么哲人诗意的一面。
“所以,你需要让自己的内心沉浸下来,去进入心灵的最深处,去追问自己踏上画家这条道路最大的**是什么,最大的恐惧又是什么?”
“**和恐惧,是一个人心灵的阴阳两面……”酒井胜子吐气如兰,“也是一位艺术家任凭湖水汹涌,惊涛骇浪,也可以牢牢抓住手里画笔的锚点。”
“我想画好画,成为大画家。”
顾为经几乎是一意识的条件反射的回答到。
他听见酒井胜子在他耳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胜子,抱歉,是不是这个答案有些俗气了。”
顾为经的这个答案真的没有什么特色,
若是到大街上随意捉来一个艺术生询问他的梦想是什么。
大多数的人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相要不平凡的梦想,通常在所有人类的梦想里,反而是最平凡的那个。
顾为经有些时候,也真得觉得他确实是个俗人。
“不,我叹气并不是因为你的回答俗气,而是你的回答和我曾经的回答几乎一样,这可能也是你静不下来心的原因。”
“顾君,你还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酒井胜子爱怜的摸了摸顾为经的额头,似乎感受到了她妈妈当初摸那位萌哒哒的小女娃时的感受。
“画好画?还是成为大画家?最大的**只能有一个,而这……这是两码事。”
酒井小姐凝视着顾为经的脸:“很多人都把他们误以为了一件事,但是这其实根本不一样。一个人画好画,不意味着他能否成为真正的大画家。同理,一个人画不好画,也不意味着他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的大画家。”
“我父亲就一直私下里认为,安迪·沃荷只是一个优秀的艺术投机者,亘古以来的艺术投机浪潮里的最优秀的弄潮儿。他是最有钱的画家,而非多么伟大的创作者。相反,他也见过太多优秀的画家被埋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