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荣又做梦了。
自从高原南下,他基本上再也没有了梦,沉睡时如同死去,清醒时百里外的虫子被鸟吃都听得到。
金荣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可爱的毛绒绒的身子后面挂着一条细细的尾巴。爪子雪白透着琥珀色,肚子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小胡子一翘一翘,往地下一钻,就深入泥土。忽然爪子抠啊抠,从地下抠出一只铜牛。这牛提着长刀,直立行走,背后是长长的披风,身上的铜锈斑驳而深刻。
老鼠爬上铜牛,那牛立刻活了过来,怒而刀劈老鼠。金荣口中吐出烈火,将铜牛炼软。金荣心念再动,地下喷泉汩汩而也,那软泥得水火既济,渐渐成型,变成了一头玉牛,回首衔尾,卧倒在地。这牛上身白下腹棕色最后四蹄过渡为黑色,晶莹剔透,极是可爱。
老鼠大喜,坐上牛角,得意洋洋。牛鼻子金光烁然,如同宝器。金荣伸手在牛鼻子上一拧,那金光化为长索,一头拴着牛鼻子,一头自动送入金荣掌心。金荣大喜,骑牛而行,假装依山傍水,田闲野趣,就好像行走画中一般。
只不过那刀扔在地上,看着闹心。金荣拾起大关刀,舞动几下,随手将刀刃往地上一插,刀锋入泥,鲜血汩汩冲出地面,将玉牛染得血红。
闯祸了!
鲜血继续流,地下大震,一头白熊站起千丈身躯,玉牛在祂脚边如同土块,牛角上的老鼠更是微不可见。
白熊往天怒吼一声,金荣大喜,如果能骑熊走天下,那可是给个皇帝也不换了。此熊身高千丈,必然力大无穷,非真焰真水能伏!
金荣眼珠子转动,毕生所作书与画从虚空中出现——文字排着队向白熊投去,将其束缚镇压;而水墨字画中的山水人物,剑仙卡通,成条成片地降落。
白熊看着这些文气盎然的东西兴奋不已,仰头摆尾,很快这些文字图画结成铰链,一层一层将白熊捆扎成花白粽子。
眼见得白熊上身捆得结实,而下身双足依然雪白,墨色渐渐不够。金荣想起自己出的剑仙故事曾经印刷过千万份,心念一动,更多更细小的墨色铰链从虚空中显现将白熊染成了花熊。花熊冲着高空怒吼三声,化为雕像,安静下来。
白鼠、棕牛都松了一口气,看着熊稳立山巅,遥望天边,似在期盼月升日落。
安稳了?
不多时脚下开始凹陷,山崩地裂,乱石纷飞。一只四不像昂首挺立,角挂大山,冲出地面。祂长着长长的颈须,飘然垂下。如枝杈的巨角向两边伸展,枝杈间有皮膜相连,担山如挑草茎。
此鹿足下有蹄,耳后有光。祂的廋脸又长又窄,目长睛亮,极其拟人化的表情蔑视地看着金荣以及他的熊与牛。金荣忽然想,不知道祂吃不吃人?
这驼鹿仿佛听见了金荣肚子里的念头,大怒,长脸长须气得发抖:老子当年是天尊座骑,曾经纵横四海为姜子牙张目,会看上你这只小老鼠?虽然老子吃素,但你休以为老子的本事是吃素的!
比芝麻还小的白老鼠、指甲盖大小的棕色玉牛、手掌一握大小的墨花熊被这头驼鹿拾起看看,又甩开,落在地上。
要驯服此鹿可不容易!
金荣气愤地道,既是道尊座下长者,我亦有道言,与你分享。
四不像傲然问,汝亦讲道乎?说来听听。
祂的身躯已然暴涨到顶天立地的地步,头顶角间有彩虹如火、盘旋往复,细长漂亮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金荣。
金荣盘膝坐下,低声道,“须知:道之为道,当履之于途,得之于思,行之于逆。不言之则为默,默之则罔闻,罔闻则散其神气。唯有可知可辩可证者方为正道。恍惚者伪也。玄玄者,虚也。有欲无欲,道之体也。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倏忽而生,瞬息而已,道之生也。多有误道者,乱言误评,浅尝之辄止,误人子弟。须知生而不有者,弃也。为而不恃者,自鄙也。功成弗居者,不可信也。用之而不盈、持而不锐者,贪也。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者,污也。守中而不勤者,懦且懒也。圣人不私不争居人所恶者,图名也。强而雌伏,阴待有时而起也。智而故做无用,其用心险也。得失若惊寄身天下,求托而不立也,疲矣。不皦不昧不名者,意在骗也,崩矣。若朴若谷若浊若畏人知者,行辟也,死矣。”
他说一句那鹿小一分,金荣身体便涨一成。说到此时金荣已然顶住了天之胞衣,脚下是无尽大地。而那道尊之骑则缩小到膝盖高度,仰天长嘶。
金荣用力将身躯缩小到和巨鹿一般高度,还想往下说,巨鹿则化身为长脸长须老者,半跪谢曰,君子适可而止。
金荣摸摸鹿头,那四不像的枝杈巨角变成软毛,任其抚顶。随后那鹿将鼠、牛、熊甩到脖子旁边的长髯中悬挂起来,好像圣诞老人的玩偶。
金荣跨上鹿,刚迈一步,清风拂过,一条巨长身躯如山巍巍而起,将金荣身躯托高。金荣低头,脚下所踩是透亮而无光的鳞甲,整齐清明,如同山泉凝固了一般。那四不像立刻跪倒于道路一侧,瑟瑟发抖,头不敢抬。
金荣拢目向后看去,这身体巨长,尾尖高耸,来自深渊一般。再回头向前看去,前方迷雾黑沉,这巨长身躯蜿蜒前行如风一般剽悍,扎入飘渺虚空。
这是什么?
因其前行速度实在太快,星光如梭被甩在身后,漫天星云瞬息之间已然倏忽三变。道尊座下那位四不像被甩到无限远的后方再看不到,金荣站在鳞甲上也有些脚下不稳,身体晃动。
就在此时,一颗巨大龙头在前面立起,向后张望,祂的目光穿透了无数时光、无限距离,落在金荣挥舞着手臂的影子上。
双方目光相对,金荣立刻得到了答案,此是时光之龙,曲折如水,变幻如云,来自混沌,归于无极。
金荣站立不稳的“舞蹈”动作落入时光之龙眼底,并未留下任何“意义”,祂冷漠无趣地回过头去,钻向更深的未来。金荣又向后看去,身后无数个金荣手舞足蹈地立在时光之龙的鳞甲上,渐渐淡去,化为混沌。
是以哪怕你能穿梭时空,大概率也是毫无意义的。时光之速,非人可识。空间之远,非心念所能及。身在时光之中,就无法跳脱三界。哪怕潜入时光内部,回眸一眼,百年即逝、万亿里之遥,未可期也。
刚才顶天立地也冲不破的天地胞衣,在时光之龙看来竟是恍若不存,横冲直撞而过。
在金荣纠结于何去何从之即,时光之龙高速列车早已突破了天地胞衣,飞向未知未闻。
金荣心头一动,向“下”望去,一个巨物远超时光之龙之大者,渐渐显现,煌然升起。这是一个巨人之颅,随着身体渐显,金荣看出这是一具泥巴身体,直立束手,半提左膝似在行走中而定格。
虽然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但金荣感受不到一丝活力,如同一具死物。
但回首看去,时光之龙“缩小”了无数“倍”,在泥人的额头上爬行,如同一只毛毛虫登上了一颗菠萝。
金荣一动,只见一只巨指挑起透明蠕动的时光之龙,恶心地“噫”了一声,将其弹飞,就好像小朋友弹飞一粒鼻屎。
金荣猛地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这只手指是谁的?
秋爽斋的客厅极阔,有巨大花窗,容许月光满满地将房间照亮。光着脚的金荣走出卧室,站在客厅正中,眼前全是鼠、牛、熊、鹿、龙和泥人晃来晃去。
值夜的家将伸着头看了金荣一眼,不知道他是上厕所还是梦游……让人惊骇的是,金荣身体在月光照耀下从暗金色变成了透明色,清冷的月光吸入他身体里,化为一团辉晕。
这个奇景一直持续到了天明,九大家将、保肝保心以及两个车夫被惊动,纷纷披衣而起,看着透明的金荣发光看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