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巨石越来越近,胖子金荣甚至看到了石质纹理、苔痕缝隙。
夕阳从背后照射过来,能勉强看到那张杀手的脸,肌肉扭曲。他的瞳孔还倒映着受害者金老师无辜、惊诧、恐惧、愤怒、绝望、迷惘的表情。满脸油泥而肥硕的脸,多年未见了啊。他眉毛短粗如扫帚,眼珠突出,目光无神,皮肤暗疮无数,是早夭之相。
那似乎已经是一百年前的我了,恍如隔世。脱胎换骨的金荣想,他左手如风而上,握住杀手的手腕,向后一猛拉,右手便将石头接过了,掂了一掂。
这是个会武术的美术老师!杀手有些迷惑,刚才那个绵软无力、笨拙蠢萌的死胖子一睁眼就变成个漠视生死、稳如泰山、气场十足的梁山泊好汉?这个魔法是怎么变的?
金荣接下大石头握在手中,通灵宝玉就藏身于此?是不是待会儿敲开其原始的外壳看看,就像和氏璧一样,神奇异常之物一般人看不懂。
杀手注意到对方脑袋虽然挨了一记重的,居然不急着逃跑或反击,倒先研究起石头结构色泽来,心想这真是个怪人、傻子,或者被我打傻了?算了,撤——于是拼命挣扎着,想转身就跑。
金荣左手一松,那人一个趔趄,后脚踏入一个小坑,整个人倒栽葱一般向下摔去。金荣追上前,那人已爬了起来,向操场另外一个缺口飞奔。可能是被地上铁丝钢筋还是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连摔两跤。
金荣挥动手里的石头向他砸去,正中其后脑,鲜血汩汩而出。
金荣走到其面前蹲下,看这人会不会立刻变身铠甲勇士或者倪二、焦大、贾赦……
直到天黑,这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说明他没有打通关,所以成了观察者?
金荣耸耸肩,拾起沾染了血迹的疑似通灵宝玉寄居处,狠狠地砸在另一块大石头上。两块石头同时裂开,但这就是一块顽石!一无所获。金荣并不怎么甘心,他拨弄着灰粉——大概因通灵宝玉曾经驻足于此的原因,石头已没了筋骨,成了一团散沙。
金荣拍拍手,地上的雨水将血液融化,流向未知的土壤,终将化为基础的氨基酸或别的什么。
愿你安息。下辈子做个好人。
金荣脑袋里有一种午睡过量而来的沉重感,他站直了身体辨认方向,向来时的路走去。这个学校真是又熟悉又陌生啊,我曾在那个地方做过写生,他缅怀着过去。
天色不早了,前面看到一辆进口红色甲壳虫躺在林荫深处,如同潜伏在木头缝里的蟑螂。窗户紧闭,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两条雪白的**交织缠绕,陷入昏睡。
一氧化碳是什么?他们不知道。Meneither。
金荣揉揉后脑,那个疼痛的地方依然很醒目,在幸福中死去是何等的难得?许多人身处病痛辗转反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这对野鸳鸯死得其所,欢乐无比,可以知足了。
他蹒跚着走向远方,直到这具石油桶一般的身体痛到精疲力尽。他打开了曾离开了一辈子的家门,炉子上还有吃剩下的小米粥,冰箱贴纸上还有“记得约会”四字。
金荣找到卫生间,脱干净衣服,在镜子里把自己的身体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洗澡,喝粥,上床,睡觉。
可能是昨天做雕像太投入,没睡好,在操场上做了一个春梦。什么红楼梦,什么石头记……幻觉!一定是幻觉。觉姆金花是什么?假的。
暑假过去得很快,老师返校日期到了,你得开会、培训、聆听最新关于减负的指示和“表面上要减实际上更要抓紧”的谆谆告诫。双减啦,你们的成色要现原形啦!没有机构帮你们赚分数啦!千万别以为自己教得有多好……
我是副科,金荣想,中考又不考,减负和我有毛关系?高考的艺考生又求不到我身上来……咦,平整的操场上干净、漂亮,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金荣回到办公室,开始整理乱堆到天花板的纸张、颜料杂物。可以趁大家下班了,叫个收废品的大爷,他可以卖废品赚一票建别墅的钱,我可以换上几注彩票。
音体美其他老师聚在大办公室,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艺术教室里办公——金荣忽然看到了那块砚台。咦,这玩意儿怎么在?
它静静地躺在地上,上面还有残存的墨迹,金荣颤抖的手向它伸去,但是由于肚子太大,他无论如何也弯不下腰。
金荣向前迈了一步,踉跄着站立不稳,陡然身体一轻,他站直了身体,贾琮从身后拍拍金荣的背,“想什么呢?她没走远——追还来得及。”
金荣抬头,他的手扶着门槛,金花觉姆回眸一笑。
何为真?何为幻?金荣完全不能判断今夕何夕了,前尘往事哪些为真?哪些只是心动无明?
但是既然通灵宝玉还在出招,那么就接着呗,幻觉也好,梦境也罢,还有的玩。
金花笑道:“倘若你在操场上有仇不报不杀那人,抑或在一氧化碳车厢里找钱或猥亵那女子,或者报警,那么证明你的本性并非你所以为的那样,你就输了。真难得!死而复生居然本心从来没有变过,佩服!佩服!”
金花觉姆提起风帽将光头遮住,了残三步走到她的身旁。
我的秘密,怎么人人都可以利用?金荣大怒。没有道理你连设三个幻境,凶险异常,步步杀机而我却不置一词任你离开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
金荣心念急速转动,必须要三步之内出手,否则金花就要走了。他慢慢地唱道:
“波映白云蓝天,色非真彩,形非自己;
谷返鸟鸣虎啸,心有回响,留为杂念。
念念执着,能觉能体,未必得悟;
斤斤计较,辨虚辨实,莫非失真?
操弄聪明,耽娱凡心,难逃死于傲慢;
奴役慧思,非无多情,定须毁于轻狂。
花开叶落,常得鲜活,以证生死有命;
金质玉品,罕有生气,无非以假乱真。
花制金铁,焉得正果?
觉姆无明,莫如归去。”
八条并不工整的对仗字字诛心,由金荣缓缓说来,颇有些言出法随的意思。
冥冥之中自有真意回响,金花觉姆代表通灵宝玉警幻仙姑出战金荣,自然不能躲开这“道韵”反噬。
这是金荣堂堂正正的反击,战场上出招,她难脱两军对垒,不由自主地将金荣的五条对联细细地品了又品,只觉得句句诛心,有如一道寒光从头到脚将她神魂剖开。
她这数百年纵横天下、玩弄人心、操控命运、人死而夺舍,魂飞而神留,逆天之事越做越大,旁门左道走到了极致——今日金荣抽丝剥茧般将她刻画入骨,并评论其做为轻狂乱命,心假行伪,自己骗自己。
金花觉姆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这具身体隐隐有崩解之势!
她的异度空间本来是保护自己的铠甲,如今反成了拖累她凝定、稳固身体的巨大漩涡。她的神魂开始飘散,她的细胞正在分解……如果通灵宝玉从她身上再难得到仙灵气,那么她哪里还有存活的理由?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反击。
但是……哪有那么容易?
金花觉姆放弃挣扎,她强笑道,“吾何尝不知当面人称佛母,背后外号魔母?吾尝于高山深谷寻求超凡之道,至今千年矣。如君所言,殊为可笑。今日输得彻底,通灵宝玉必不能容我——只好弃了这身躯,重新开始了。”
了残到了她身前,将她扶住。金花觉姆微微笑道:“借你所悟天道一用。”她的身体散落成粉,了残全身一震,身体舒展长高,面目纵横纹路倏忽消失,她又恢复了原状,茫然四顾。
金荣失声道:“范姐?”
下一刻范雪君身体僵直,印堂碎开了一条裂缝。
金花觉姆的声音从范雪君身体里传来,“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你竟然不是真正的宗师?不对!是你干了亏心事,杀了张前天师,心魔反噬散功,跌落境界成了伪宗师……而且你根本没有悟出天道,你的感悟是金荣送的机缘?你这个天下至强竟然是他们哄你顽的?啊啊啊……那么我怎么办?”
范雪君早已魂飞魄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强大的金花觉姆神魂附身,龟裂开来,碎成了沙土。
贾琮、贾环、贾兰咬住下唇,看着漫天尘土的落沙失神。保肝保心更是不堪,和毕力格、巴雅尔失声痛哭,跪倒在地。
金花觉姆神魂俱灭,连观察者都没她的份了!
通灵宝玉再输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