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现在还有人过来?明溯正“霍霍”地磨着尖刀,乍一抬头,便发现水雾之后,一直裾魁梧之人进了院内,后面跟着六七个皂衣之人,不由地愣了一下,心中暗自揣测是哪个庄子的人这等时辰还来找先生写桃木,正寻思间,却见那人对着正顾自与缸中烫得半熟的羊子做起伏运动的先生恭恭谨谨地作了一揖,言道:“在下……本官……吾乃西位亭亭长楚门,见过求盗大人。”
“西位……亭长。”明溯脑子一下子有点短路,不由愣住了。那先生却也搞笑,纳闷地抬起头来:“西位亭?亭长?求盗大人?你走错门了吧。”先生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手中却是未停,那羊在缸中起起伏伏,浑然白皙异常,那亭长楚门不知咋的,又想起适才亭卒的回报,不由地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方才回头,继续恭谨地言道:“昨日过于失礼,今日吾等特地上门告罪,想必明大人不会甚多计较。”
“大人?我虽是姓明,却不是你口中的大人”,先生更是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缸中热水已凉,赶紧弯腰又拨弄了几下:“这位官人,你确信自己没有走错门?”
那楚门苦笑不得,无奈地甩了甩袖子,言道:“难不成此里名为明溯之人不止一个!”
“明溯?倒是只有一个。”先生突然醒悟过来:“娃儿,你当大官了,有个亭长来拜见你了。”激动之下,先生忽地直起身子,双手温水直甩,溅得楚门等人一身膻味。
其实,不用先生大喊,明溯已是听得分分明明,就连那邻近几户人家,也把先生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间,院外脑袋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看稀罕玩意一样围着院门评头评足起来。
此时,明溯手上已停止了磨刀的动作,见那楚门过来,忙不迭地上前欲要执着对方的手,想了一想,此时之人应该没有学会握手,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将手收了过来。却不知道适才那楚门突然见到一蒙面之人持刀直奔自己腹中而来,迅猛抵近三五寸复又收回,心中忽惊忽乍,险些转身便逃。
旁边几个亭卒壮起胆子,怯怯地叫了一声:“这便是亭长大人,你又是何人,竟敢无礼。”
“嘿嘿”,初次见面,便被自己未来的手下斥责了,明溯尴尬地笑了一笑,紧忙抬手便是一揖,正待说话。不料方才众人已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此时见明溯将手中尖刀迅速上撩,一个个连忙后退,只听“锵锵锵”连声作响,众人已是腰刀出鞘,环绕四周,戒备森严。
这时候先生回过神来了,在旁边大叫道:“他便是你们前来拜访的明溯大人。”
那楚门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回,却见眼前之人虽掩面而行,却轩宇气昂,进退有据,举止之间不落俗套,便小声问了一句:“敢问求盗大人是否面部有疾,不便见风?”
闻言,明溯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一直掩着面目,难怪诸人如此提防,于是,便施施然除去枕巾,顺手连同尖刀一并置于旁边井架之上。见其弯腰放下刀子,众人手中不由一松,刀也慢慢地垂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耳边只听那楚门一声匪夷所思的尖叫声响起:“啊……是汝!”众人的心忽地一下子又悬到胸口,霎时又紧紧握住手中的腰刀,一惊一乍之下,却是抖抖颤颤,刀光闪闪。有那胆怯之邻人亦惊得一声大叫,院外诸人顿时如鸟兽散去几十步,方敢回头再望。
“是我。”明溯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昨日误打误撞,宰了那亭长一百五十银,今日被认了出来,实属正常。只不过银子已经悉数付于胡魁等人置办谷中年货,现在自己是两个肩膀扛着一颗脑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实在追得紧,也只有待年后再行入山猎得一二另行补上了。只不过,说来也怪,当初自己亦未通报来路,这亭长怎么就能这么快追了上门的呢。
明溯这边正在仔细回忆着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那边楚门却是异常客气地近得前来,好生观察了一下自己,良久,由衷地叹息一声,敬佩地言道:“吾尝想遍是何方人物,能够任吾求盗,却不曾想到,如此少年,搏虎猎豹,竟数次错失当面,实吾不识英雄也。”说完便躬身一礼,满面愧色。旁边众人听到“搏虎猎豹”四字,顿时又惊又惧,有那心思活络的,想到方才己等竟然举刀相向,背脊处不由一阵冷汗溢出。
那明溯正心中有鬼,突然听到猎豹二字,不由言道:“那豹皮……”
“那豹皮完整异常,家父甚为惊奇,四方宾客皆言:此非生擒活捉不能及也。”楚门不知明溯还想着那一百五十银,顾自咂砸有声,夸奖连连。
亏自己想了好一阵子,还以为债主上门,原来人家压根就没在乎那点银子,明溯不禁有点讪然。既然不是为银子,那便是为那妇人了,此时那妇人已在谷中,捉贼捉脏,捉(奸)捉双,只要自己不承认,任他天王老子过来也难拿自己如何。明溯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不知亭长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啊……”楚门还沉浸在四方宾客艳羡的回忆之中,闻言也想起了来意:“县中公文已下,本亭一日不可无人掌司巡查之职。吾今日前来,却是看看求盗何时能够赴任。”这话却是说得有些客气了,其实,公文下后,官吏即日便应赴任,这是前朝以来就定下的规矩。
明溯不知道这些门门道道,闻言,颇有些为难地言道:“明日即是新年,且家母卧病在床,不知亭君可否宽限几日?”
旁边先生却非是不明道理之人,闻言大急:“官署自有定规,岂容你任心推脱、肆意延续。况今日亭君前来见你,这已是极大的面子。”楚门闻言,感激地看了先生一眼,继续把眼望向那明溯,只等着回音。
看到父亲一反常态,立场坚定地站在了楚门的一边,联想到方才父亲口不择言的“亭长来拜见你了”,明溯心中不由一阵好笑,盖因想到前世所闻的《范进中举》一文,幸好自己这个主角还把得住,尚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求盗便得了失心病。
这时,旁边有亭卒将早就备下的四式蔬果送上,言道:“亭君惊闻求盗大人母亲病重,特吩咐我等准备蔬果前来探望。”
上官做到这个程度,也就足够下属为之卖命了。明溯心里一阵激动,顿时脱口而出:“那我明日叩完祖先之后,即便前往亭中投刺贺春。”
这便是要正式上班的意思了,楚门闻言大喜,呵呵言道:“幸得吾弟相助,心何其乐也。”
时日已近黄昏,正事叙完,先生便留诸人用过晚饭再走。楚门亦未客气,院中鲜鲜的羊肉摆在那里,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些许亭卒早已挪不开脚步了。这个时代,能够尝到羊肉的皆非富即贵,此次前来,诸事顺利,又能大快朵颐,楚门也乐得吃上大户一回。
小半个时辰过后,飨过鬼神,一众人等便团团围着一张案板,席地而坐,捧樽为贺,举箸相谦,其乐融融。明溯见地方狭小,众人拥挤异常,正待表达点歉意,突然外面轰然奔来一人,身上锣锤撞得“铛铛”乱响,众人抬头去看,原来却是那监门。
监门王大叔与先生亦有远亲之谊,此时见其进来,先生忙起身让坐,邀其入席,那王大叔却是气喘吁吁,躬身扶膝片刻方能正常言语。三言两句之后,楚门等人骤然色变,原来适才邻近里民来报,言道那西山火起,却不知是何人走了水,正呼了十里八庄前去相救。
此时官员甚是尽职,闻说属下之民遭殃,自不会袖手旁观,众人纷纷提桶携盆,又唤了诸多里民,乱糟糟地直往那西山而去。行了不到五里,便见半空红霞遮天,火舌乱窜,远处依稀可闻锣鼓惊天,人声沸腾。复行三二里,却见众人皆奔走相呼,并无一人上前,楚门心中一阵恼怒,扯住旁边一人问了几句,顿时跌坐一旁道中,半响不能吱声。
明溯却是好奇,紧往前赶了数百步,顿时一副凄怆的景象呈现在面前,只见浓烟滚滚,热浪冲天,火焰深处,依若白昼,地上残骸断肢,横七竖八百余条尸体倒在血泊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凉风习习,火借风势,倒卷之间,不时有尸体被烧得慢慢地半坐了起来,空洞的眼中迷茫着火焰,似乎在向外面的诸人述说着不解和冤屈,良久,这些尸体又慢慢地瘫了下去,渐渐散落一地,只余一缕烟气,似枉死的冤魂,在空中哀嚎不休。
火焰影射之中,明溯眼前突然变得血红一片,他拼命地拦着身边奔走的众人,声泪俱下地嘶吼道:“救火,快救火啊!”
及至先生等人赶到,明溯已是目呲俱裂,双目之间,两丝红线连续挂下,口中犹在诺诺自语:“求求你们,快救救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