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东西两地之间隔了一大片张角的地盘,任是卢植再神通广大,自然不清楚那刘备早已被明溯阳谋算计了一回,此时身边只剩下了关羽连同原先那五百余乡勇,正惶惶然驻扎在广宗城外四五十里处。
刘备带的人手太少,当然心中会畏惧被人包了饺子,所以尽管明溯给他的军令是进入城中驻扎,可他才跑到大半的途中,便再也不肯向前,只是寻了个艰难险阻的地方,悄悄地驻扎了下来,连个探子都不肯派了出去,自然对广宗城中的情况更加一无所知了。
就在刘备胆战心惊地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时,他的恩师卢植却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张角给驱逐出根基最为深厚的巨鹿县城。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那被军令逼上去做出头鸟的宗员满脸死了爹娘的模样,领着同样心情沉重的嫡系部下,一步一捱地往前行了过去。
城外的动作如此缓慢,中间又混杂了无数的攻城器械,那巨鹿城中的张角自然早就得到了禀告,紧忙发动手下全部的力量,将短短的一圈城墙给挤得个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只要攻城的队伍占据了近处,随意地往上抛射箭矢,估摸着都能取得不俗的战功。可宗员却是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就在那些贼人誓死准备保护自己的老巢时,宗员却是将部下留下距离护城河足足三百步的位置,自己单骑持刀,行了上前,迎风高喊道:“张角匹夫,可敢出城与本将一战?”
这宗员也是打的如意算盘。可姑且不论那张角画符制药尚还可以,身手却还顶不上一介屠猪杀狗之辈,就算他愿意出来与宗员比一比个人武力,也要看城中无数的徒子徒孙愿意不愿意呢。
宗员的一番叫骂自然毫无效果,除了招来一阵稀稀朗朗的箭矢之外,城上便是连那回骂都彻底省略了去。
毕竟不是正规部队,任是贼人再傻,都不会去和对手讲甚么江湖规矩的。无奈之下,宗员只得挥舞长刀,拍飞了近身的几枝箭矢,忿忿然返回了本阵之中。
随着震天的战鼓声响,双方便开始围绕着巨鹿的西门展开了激烈的争斗。数千士卒蚂蚁一般依附在云梯上面,争前恐后地往上爬了过去……不怪他们会如此拼命啊。
这个时候,无数的箭矢密密麻麻地笼罩了整片头顶,至于那城墙下面,云梯的位置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区域。
巨鹿毕竟不是四战之地,虽然之前张角也做了准备,可是除了一些粗糙的滚木之外,其余便再无所备了。
没办法,滚油泼下去自然可能击溃一片,可数以十万的徒子徒孙躲在城中,此时恐怕除了去割死尸熬油,其他便是连个油花都没有了。至于沸水,张角倒也想啊。然而任凭那些得令赶去取水的贼人将双臂拎得酸麻,最终打上来的却也只是小半瓦罐和着泥浆的黄水。
这就是一个城池人口暴涨的必然弊病,想必若是张角与那长社城中诸人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定然能够有着无数的共同语言可说。
不过,贼人毕竟大多都是农民转职而来,所以正规的攻防战术他们用不上也无所谓,因为此时已经有人发明了金汁。
虽然说那些巨大的滚木也给自己部下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可毕竟木头砸了下来,受视野和角度的影响,不可能直直地落到城墙根下,绝大多数滚木滑落的时候都是擦着官兵的身边,径自落入了护城河中,倒是为那些后续的士卒增加了一些踩踏的地方。
就在宗员心中暗暗地舒了口气的时候,一阵腥臭的气味随风扑面而来,转瞬之间,城墙下面,哭天喊地,哀嚎一片。
那些滚烫的排泄之物从天而降的时候,竟然有许多士卒当时只顾着去捂鼻子,忘记了躲闪。
皮开肉绽之后,再加上污物感染,任是他们士卒再是勇敢,此时也知道自己性命休矣。
随着哀嚎声起,自然有受不了的官兵和身跃入了护城河,然而更多的受伤士卒却是临死前激起了心中无尽的戾气,奋不顾身地顺着云梯,往上前爬了过去,如同石子落水中,在簇拥的城头溅起一片或大或小的血花之后,便再无声息。
远远望着城上拼命厮杀的士卒一个个地消失了影踪,然而贼人却似乎依然还是那么拥挤,卢植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毫无疑问,贼人都是由农民临时转变而来,可自己这些部下又何尝不是。
一群刚刚转职为士卒的贼人对抗着他们的前辈,已经彻底转换了职业的老农,双方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战……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卢植,那些拼命攻了上去的士卒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皇室的荣耀,卢植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一个字:屁!
都是为了活命,如果还有第二条道路选择的话,那么今天这惨烈的一幕绝对不可能在巨鹿城头呈现。
洪水般涌上城头,将那血花镂空的位置迅速补全;零零散散扑了上去,却是在人流的冲击下,四零八落,一会儿便消失无踪的小石子——无疑,这两种完全对立的类型,代表的正是不同的两种立场,两种活着的**。
任谁都能从人数的对比中分析出人心的背向,尤其是见到贼人中间白发苍苍却依然十分坚决的身影之后,卢植心中更是无尽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圣上,大汉危矣!
身为前线总指挥的宗员却是没有卢植想得那么遥远,毕竟战鼓催动之下,眼前正在成片成片地倒在城墙下面的是自己的嫡系手下。
这些人中间有些已经追随了自己足足十余个年头,南征北战之中,他们没有倒在野蛮的胡人箭矢攒射之下,没有倒在游牧民族乌云一般的马蹄下面,然而现在,为了所谓的使命,为了身后那面如槁木的卢植的赫赫名声,几乎每一次展颜,便有数以百计的士卒在滚木与金汁交织编织而成的死亡阴影笼罩下,再也无法回到北方那片战斗多年的草原上去了。
虽然滚木基本已经用尽,金汁却依然还在往下倾泻,不过此时效果已经甚微,因为目前还能活着站在城墙下面的,已经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在水面与墙砖之间,不停地哭嚎着,翻滚着,鲜血带着撕扯下来的皮肤,一接触到土地,便飞快地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至于那侥幸爬到云梯中间,既没有被滚木砸中,又幸运地避开了金汁浇泼区域的士卒,留给他们最终的命运却是比战友更为凄惨的结局。
缺少了大批士卒重量压制的云梯一架架变得空荡荡的,此时,任是一个身体孱弱的贼人都能够用手中的长棍将其推离墙垛。最后一波为这次进攻划伤句号的是将近三百名士卒,随着云梯往后翻倒,几乎所有的士卒都重复着同一个姿势——头下脚上地栽落在护城河中,与那些随波漂浮的滚木来了一个最为亲密的接触。
如同投下了二三百个西瓜一般,血红的脑浆四溅,不一会儿便将那滚木浮在水面上的一块染得通红一片……正如此时宗员眼中的颜色。
双手紧握拳头,无力地伏倒在地,宗员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死了,死了……都死了!”
“将军有令:第二批攻城部队上去!”伴随着更加激烈的战鼓声,传令兵的声音久久地在这片血腥的土地上回旋。
“杀……”足足四五千人踏着满地的血腥冲了上前,这时候已经无须再用云梯过河了,贼人的滚木已经充斥整个水面,便是那平衡性再是不好的士卒都能够有惊无险地奔了过去。
似乎是早就策划好了一切一般,虽然金汁已经来不及烧得滚烫,临时砍伐回来的滚木也已经消耗殆尽,可那箭矢却似乎不要钱一般成片地往下宣泄了过来。
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钝响,第三波攻城队伍已经提前启动,在数百名士卒齐声的号子中间,撞城车缓慢而又坚定无比地往前移了过去。
还没等他们靠近,城墙下面已经传来了一阵热烈的呐喊声,连续数百个士卒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了吊绳的断裂。
轰隆一阵巨响之后,整个城墙都抖颤了一下,无数的尘土沿着城门的方向,一路向西弥漫而去,等它们消散的时候,城墙上的贼人惊惶地发现,最前面的一架撞城车已经到了城门下面。
“终于要拿下巨鹿城了!”眼见自己的战略取得了预料之中的效果,卢植板了许久,渐渐僵硬了的面部肌肉终于极其难看地扯动了一下,一丝说不上是欣慰还是狰狞的笑容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官兵已经开始兴奋了起来,这时候城墙上面簇拥的贼人在他们面前已经毫无威胁感可言,相反,眼前的一切似乎让他们看到了无数的战功在城内等着自己的采摘。
随着一阵震天响的欢呼,城门缓缓地倒了下去。眼中凶狠的神色一闪,卢植冷冷地将右手举起,数万官兵从依然伏倒在地的宗员身边掠过,一个个欢呼雀跃地蹿进了巨鹿城内。
是役,北伐军阵亡一万七千余人,重伤者无一救活,轻伤接近万人;城中百姓阵亡人数更是远远超过十万,无一伤者存活。
巨鹿县城南门外,张角极其留恋地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座自己生活了数十年的城池,一口热血激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