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死于皮,虎死于骨,人死于什么?
现在那张豹皮和一堆凌乱的虎骨就在外面地上的包裹里,脑筋一直没转过弯的明溯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任母亲抡着烛台“狠狠地”抽打着。“我让你咒我死,让你哭,让你拜……我的娃儿啊!”,每次烛台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旁边众人心里都是一抽搐——那可是铜器啊,就这么硬生生地砸下来,还不要出人命。明溯心里却是暖洋洋的,母亲似乎很用力,可每次落到身上,就像蚊子叮了一口似的,几乎都感受不到,其实,母亲也是舍得打自己的儿子的呢。这时候,明溯心里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人死于脑子一根筋。
终于,母亲似乎是打累了,慢慢地停下手来,愣愣地提着烛台,霍然一把抱着面前的明溯,嚎啕大哭了起来。娃儿终究没有出事,母亲心里说不出来的喜悦,其实,她责打娃子倒不是因为儿子误会自己去世,事实上,明溯刚才的举动让她意识到,百年之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至少自己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娃儿送终。娃儿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是担心明溯,这一次为了自己治病,竟然就这么一头闯进了深山,后山有多危险,母亲不清楚,但多少年来常看到一些猎户抬着同伴的尸体出来,看得多了,多多少少心里也是能够猜测得出来的。哭声撕心裂肺,母亲脸上却洋溢着满足、不舍、后怕的笑容,笑得有些勉强,却很灿烂。
一切都结束了。灵堂撤掉了,里民们也散去了,此时,明溯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只原本也该自己享用的贡果,三下五除二,手中只剩下了一只核子,明溯的手又伸进了贡盘里。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两顿饭没吃得上,此时明溯肚子里饿得慌,有什么要紧的话也得等自己填饱了再说。
父亲站在一旁还有点惊魂未定,母亲的神色却是好了很多,发泄了一顿,出了不少汗,母亲的病情似乎缓和了许多,脸色也没有原先那么潮红了,此时,扶着旁边的矮墙,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娃儿,一脸的溺爱和温馨。
一向传统的父亲本来是想提醒一下明溯那果子应该洗一下,换个盛器,却被母亲拦住了话头,自己娃儿要吃,那就吃吧。何况那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父亲想了想心里也就释然了,的确如此,又不是敬鬼神的,现在娃儿生龙活虎地就站在自己面前,又有什么吉利不吉利可言呢。父亲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迂腐。
看着明溯吃力地背着包裹慢慢地走出了里门,父亲、母亲二人都长叹了一口气。
“娃儿长大啦,有自己的想法了。”母亲想要留住明溯,毕竟快要过年了。俗话说得好,铤而走险。这个年代什么时候最危险?那就是年前,不管是桌子上没有酒肉的山贼还是想狠狠地捞上一票过个安逸春节的流寇,年前都从来不缺乏打劫的激情。背着这么一个醒目的包裹走在路上,简直就是举着个旗帜,上面清楚地写着:来抢我啊,我很有钱。事实上,包裹里的东西也确实很值钱。
“上次就已经有想法了,要不然也不会住出去,弄出这么多的事情来。”父亲皱眉。
“这么多的事情……”母亲一惊:“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
远远地看了一眼里长家的方向,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绛红衣着的妇人身影从墙角悄悄地摸了出来,直往里门的方向奔去。经过了那天的事情,其实父亲也明白,那甘愿挨冻受寒陪跪了三天的二女,与明溯的关系,绝不像嘴上说得那么简单。父亲有些失望,低沉地摇了摇头,转身进了院子。
母亲沉默地站在那,思索了许久,直到明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里外的小树林边。
今年是小年,没有大年三十,后天就要过年了,明溯简单地和父母亲编造了一番进山后的遭遇,然后提出来去一趟县城,把东西卖了,再换点油盐,扯上几尺布头回来。当然,与典韦相遇的一段他选择性的失忆掉了。
前面的过程其实父母亲早就知道了,昨日,那几个里民连滚带爬地赶了回来,那年长之人路过先生家时,顺道进去报了一下噩耗。先生本有些埋怨这些人不管自家娃儿死活,可见了他们惊魂未定的神色,心里也就明白了事理:就凭这几个业余的猎户,连把像样的刀叉铁器都没有,赤手空拳上去与老虎搏斗,这不是奢望,而是把大家都往绝路上赶。先生心里没有任何侥幸,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代,老虎本来就是站在食物链的制高点,遇不到,是前世烧了高香,遇上了,也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谁叫你没事往山沟里钻呢。
本来父亲也想请人过去收敛一下娃儿的尸骨,哪怕已经被吃得一丝不剩,捡两片布头或者骨头什么的也算是入土为安了,可里民一听被老虎吃了,不是家中有着急之事,就是拉稀头疼什么的,纷纷推脱,不肯同行。无奈之下,先生只得和妇人商议了一下,找了几身穿过的衣服,设了灵堂,准备先弄个衣冠冢出来,以后等老虎走了,再慢慢寻找残骸。
至于后面的过程,据明溯所言,虎豹相争,阵势吓人,惹得藏在高树枝桠的他惊骇地从上面滑落,一不小心手中的刀就这么戳进了老虎的背脊,于是捡了个便宜,得了这么多好东西。这番话倒也接近事实,然而典韦现在是官署通缉的对象,人心叵测,万一哪天父母亲不小心嘴边漏了这么一下,传了出去,岂不是害了典大哥性命。故而,明溯小小地留了个心眼,干脆连父母亲一起蒙在鼓里。
邑西是个比较偏僻的里,这里没有硝制皮毛的匠人居住,虎骨倒也罢了,那张豹皮却是上品好货,完整得很,要是就这么糟蹋了,岂不可惜。明溯看看母亲身上补丁摞补丁的破旧棉衣,再看父亲脚下补了又补的单薄布鞋,想了一想,便决定赶到县城,置换点东西回来过年。前面已经说了,咋死还生的娃儿又要出门,母亲本来是不舍的,然而,看着明溯身上被枝桠划得破破烂烂的短襟,从屁股一直到大腿根拉了一个大口子的破旧穷裤,母亲还是默默地放弃了反对的权利。
此时,明溯已转过里外的小树林,这边已经上了直道。行走间,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红色的人儿一脸期盼地坐在石头上等着自己,原来那妇人早就绕过树林,抄小路转了过来,堵在了明溯前头。
这个妇人精致的五官配上圆润的面庞,倒也别有韵味,可惜这个年代以瘦为美,平常不熟悉的人路上见了也只当遇上了个丑妇人,再看一眼定觉讪讪无趣,直接掉头而行。明溯却没有办法忽略不见,因为这妇人跟他实在有着干系,而且是天大的干系——干出来的关系。
“你怎么出来了?”明溯好奇地问了一声。
那妇人本来欢喜的脸上突然一黯,转眼间已是风云变幻,潸然泪下。
都说女人变脸快,明溯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此情此景,他也不能就这么干站着什么事也不做。于是放下包裹,上前轻轻地搂过,小声地安慰起来,询问了原委。
自从延请县里名医诊治之后,又服了数日的汤药,那里长的身体日渐好转,也能慢步前后而行,前些日子,见妇人面色圆润,春情满面,他哪里知道原来却是被明溯这小子弄的,只以为妇人那个旺盛,动了春心,寻得一空,便又强行将妇人按在了床上。那妇人本也不是什么三贞六洁之人,然与明溯弄得几回之后,日久生情,再看别的男人已是索然无味,此时见公公故技再犯,自然不肯顺从,于是便扭打了起来。正在此时,男人却是恰好从外面归来,里长那个老色鬼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便恶人先告状,先把妇人姐妹俩与那游徼、啬夫的勾当翻了个底朝天,又捕风捉影,胡乱地污蔑妇人与那明家哥儿眉来眼去,没个正经。
里长本是信口胡诌,谁料想无意之中,竟然言中了事实,妇人一听此言,自以为事情败露,心中忐忑,面若桃花,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替自己辩解。那男人本来就对妇人跪立雪中之事颇有疑惑,这些日子也指桑骂槐地试探过几回,此时见父亲言之凿凿,顿时信了个七八分,于是二话不说,便找来绳索,一把便掀翻了,直将妇人吊在梁上,好生一顿鞭打,口中还不干不净,直喊了几声待那小妇人再来做客,定要拿下堵了前后两个孔之类的肮脏之言。
本来妇人早就想要去找明溯述苦,不曾想,这几日明溯往返湘县,片刻不得停歇,待到昨日,被关在家里的妇人又听到院外众人议论,言称明溯进山路遇老虎,生死叵测,顿时如遭雷劈,傻傻地坐了半天一夜,一点生的精气神全部随着这个噩耗散失掉了。世事无常,不曾想今日明溯竟然活生生地从老虎嘴边逃了回来,那妇人又喜又忧,喜的是冤家没事,忧的却是自己的处境,于是,趁个不备,从后门溜了出来,连个衣物也没准备,就火急火燎地赶到里外守候。
明溯闻言大怒,正待起身回去找那对攒货算账,却被妇人死死拉住,好生容易才劝解了坐下歇气。等过气头过了,明溯却是心中一片懊丧:自己弄得是人家的老婆,现在人家教训自家妇人,与自己又有何相干,即便是那怂人真的弄了小妇人,毕竟与自己无名无分,就这么打将上门,理亏的终究还是自己。想到这里,明溯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闷闷不乐。
既然妇人已经逃了出来,定然是不肯再回去挨那折磨。二人暂时也商议不出什么点子,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先结伴而行,去那县里集市置换了货物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