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正月初一晚,明溯一直在消化着诸多庞大的信息。
很多人都以为黄巾起义爆发于中平元年,其实,直到这新年第一天即将过去,朝廷使用的年号还是光和。
刺杀刘宏的那些人身份已经查明了,全是洛阳城中附贼的家属奴仆,据说钩盾令周斌三个时辰之前就被召入宫中呵斥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说起来,也是活该周斌倒霉,从昨晚到今天下午,就算他长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完全将京中附贼之人一网打尽,何况其中还有诸多无辜之人,逐一甄别过去亦是颇费工夫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周斌冤屈,可刘宏遇刺,作案的又都是那些漏网之鱼,总得有个替死鬼出来顶缸的。诸人选来选去,这个替死鬼也只能是食秩仅仅六百石,无足轻重的周斌了。
于是,刚刚上任一天,主动放弃休息时间,勤勉加班了一整天的周斌就被推举了出来。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了。尽管那些朝中权贵不惜牺牲了周斌这个小卒子,可基层的同志却是有着不同的想法的,尤其是此时盛化门内曾经被调遣过去协助拿贼的几名宿卫。
听着手下议论纷纷,明溯却是斜斜地依在门边,目无表情地想着心思。不想此时,却是有两名宿卫畏畏缩缩地行了过来,行了一礼后郑重地请求道:“不知将军可否为周大人美言几句?”
将军?明溯稍稍怔了一下,方才醒悟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
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称呼大多是侯爷、少傅,换成自家人则是主公、大人,这个将军倒是难得听到的。
其实,典军校尉虽然属武官序列中的禁卫统领,可却还是离将军遥远得很。不过,这并不妨碍军队内部私下里的称呼。
周斌虽然主要掌管的仅仅是几个园子而已,不过却是因为为人谦和,一向与底层的士卒走得很近。套句俗话说,也就是群众基础较好。
这也是刘宏当初会任命他去查访附贼者的主要原因。
试想,一个不接地气的人出去查访贼情,就像东北人突然跑到上海,满耳的吴言软语,估摸着就是熟悉环境都得花上好长一段时日,更加不谈工作迅速开展了。
领导考虑派甚么人去做事时,一般都会考虑他的能力和品行两个方面,这个时候往往不论外面的声音如何强烈,都会力排众议。不过,万一其中哪个方面因为种种客观因素出了纰漏,这责任自然也就由他自行承当了。
这就叫做,累得半死的时候,上面一直有组织鞭策;有了人力所不能为的困难时,等你掉头四顾,却发现背后已经完全没有组织的影子了。
当初派周斌下去的是刘宏,现在将周斌喊了进去呵斥的同样也是刘宏。
此时,如果有个位高权重的人点拨一下迷津,说句公道话,周斌这道坎也算是过去了,问题是周斌在宫中一向正派,从不拉帮结派,所以满目望去,整个皇宫大内全是冷眼旁观的——除了这些底层压根就说不上话的士卒。
寻常宿卫是没资格去提醒刘宏的,所以他们将希望放在自家这个上任才一天俩夜的统领身上。
其实,不消他们请求,明溯也准备为周斌去说上几句话儿,不为其他,只为昨晚此人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比较好。
毕竟脑中带着的记忆多是二千年后的,明溯心中十分清楚,在山头主义林立的时代,一个坚持不加入任何派系,只知道忠君爱国的官吏是如何的稀罕、难得。
没当过官的人都以为,中立的那些人会成为香饽饽,各方势力争相抢夺拉拢,其实,现实却是十分残酷。无论是一个地区,或者某个部门,只要分了派系,就必然会有斗争。在这种情况,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加入那暂时强势的一派;其次则是加入潜力深远的一系;再不济的情况就算是加入劣势的一方,至少最后在团队的力量下,也能保个全身而退,最不济被对手彻底碾压之后,也能换个环境重新谋求出路,大不了也就是一辈子不提拔而已。
这三种情况基本上可以囊括一个单位的现状,其实,还有一类人一直游离在这些派系之外。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分三六九等,有的是去弄权的,有的是去求财的,然而许多农家子弟则是为了做事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方才挤进体制的。
对于一个从小摸惯了钉耙、锄头的人来说,若是你将他高高地搁置起来养老,他反而会全身难受,身心俱疲。这就是许多人迁入城市之中后,老一辈的人跟了后来水土不服容易生病,回家干几天农活立马精神抖擞的真正原因所在。
无他,唯习惯罢了!
真正迷恋做事的人是不愿意将过多的精力去牵扯进无谓的派系斗争中去的。从早忙到晚,睡觉的时间都得掐着去计算,哪里有空去听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问题就出在这里。有派系的人哪怕是最惨,在推荐、民主测评环节都会或多或少有上几票,中立的人这个时候就要完全看别人的脸色了。任何一个派系都会觉得这人与自己不亲,俗话说得好,给脸不要脸,那就索性打你的脸。
结果不言而喻,周斌就是这样被推荐成了替罪羊,就像当年反右的时候,有些人实在憋不住去上了个厕所,结果回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公推公选的老右。
明溯很同情周斌,然而,这个时候他若是过去说话,总得有个合适的由头,就像那上门送礼的一般,总是喜欢说恰好路过,或者是给小孩买点东西之类的借口。
毕竟下午自己已经将洛阳闹得够呛了,也就是刘宏现在压根就没甚么知己的人可用,所以自己才能逃过一劫,换了其他任意一个人,比如说曹操,或者是那袁绍——你试试看,看看这么大杀一通,最终刘宏会不会砍了你的脑袋!
明溯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开口应承,却也算是默认接受了属下的请托。
那两名宿卫本来也就是过来试探试探口风,此时能够得到明溯的认可,自然是大喜过望,也不再催促,只是退了下去,静静地等候着。
机遇本来就是无处不在的,关键要看你愿意不愿意去寻找,发现之后又能不能抓住。
正在明溯苦思冥想的时候,那个孙姓御医匆匆往盛化门行了过来。
京城的布局颇为微妙,各个区域划分同样也像朝堂之上分了三六九等。
像张让、郭胜等人,所居住的位置自然是最为尊崇的那一片,平常进出最多的就是青琐门,而孙御医,纯属专业技术人员,所以公务员小区是不用指望了,最多不过是选择稍微高雅安静一些的地方居住。
所以,孙御医选择的还是离自家最为便捷的盛化门进出。
这是明溯与孙御医第二次打照面了。昨晚崇德殿上的宫宴,能够参加的非富即贵,都是一些掌着实权的人物,孙御医自然没有资格参与,所以,对于明溯陡然升任典军校尉,负责值守盛化门的事情,他却是丝毫不知。
突然见到灯火辉煌之下,明溯这个煞神竟然依在盛化门边,孙御医虽然有些忐忑,却是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一礼,客气地问道:“侯爷也是准备进宫探望?”
“探望?”闻言,明溯微微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严格意义上来讲,自己其实也不过才上任了一天而已。于是,便腼腆地一笑:“原来是孙御医,看守这道宫门是本侯职责所在。”
孙御医心中还记挂着明溯下午许诺他的五十万金呢,虽然对明溯贵为一个侯爷,却甘愿跑过来做这看门的活有些不解,却还是耐住性子与他攀谈了几句。
明溯本来还在愁苦没有机会去寻那刘宏说话,不曾想,这一谈机会可算是来了。
孙御医之所以急吼吼地连夜往宫中跑,却是因为有一人受了重伤,刘宏传召了几乎所有的资深御医赶去会诊。
说起来,这个受伤的人明溯倒也十分熟悉,正因为昨晚此人莫名其妙与之争吵了一番,最终还是亏得何进出面,将其拉了出去,方才熄了一场风波。
何苗也是倒霉,昨晚因为看明溯不顺眼,又兼之其在南门之外遭遇贼人围攻,导致自己这个京兆尹遭受了刘宏无枉的怒火,所以心中有些不满,就当众讥讽了几句。
当然了,何苗之所以会作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原因还是因为依仗自己是当今圣上的二舅哥。然而,从昨晚殿上所见所闻,刘宏这个妹婿对自己很不感冒,倒是一直对明溯那个暴发户青睐有加,至于自家妹子以及兄长,今天上午却也分别使人以看望为名,暗地里呵斥了自己几句。
这一下,何苗顿时就惶恐了。要知道,论起出身,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屠户子弟,果真失了圣宠的话,那就真是狗屁不如了。于是,诚惶诚恐的何苗也顾不得休沐,新年第一天就领着人四下里梭巡了起来。
自觉加班时最期望的就是遇到顶头上司,这可是摆功的一大绝佳时机。何苗才转悠了小半日,竟然就惊喜地望见刘宏竟然从外面回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当他殷勤地扯着刘宏汇报工作的时候,无巧不巧的是,那些刺客也正好选择了这个时机动手,于是,挡在刘宏前面的何苗就悲催地第一个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