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明日就要来抓人封家产,这可怎么办呢?”明溯忧心忡忡。
且先不表明溯忧郁许久方回家用晚饭,让母亲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了好生一番,只说那边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里长家。
里长虽然暂时半身不遂,但总还有半个身子是好的,在王监门的搀扶下,抖抖颤颤来到大厅,满足了一下诸位大人体恤下情、探望生病属吏的一点小小的心愿后,吩咐了妇人几声,就孤单地又躺回了自己的房间。至于刚从县里购物回来的儿子则被连夜打发到郡里延请名医去了,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诊断医治风邪的,一来一回,怕是没个十数天,儿子是回不了家了,十数天时间,足够自己封住王监门的口,等儿子再回来,定是已然风平浪静,什么风言风语都消失殆尽了。
汉帝国官僚体系里,里长算是最低层的那一种,稍大点的里下面还有什长、伍长可以帮着照应一二,小如邑西里,要是监门再没了,里长就真成光杆司令了。里长没有收入,这种职位给予他的好处,只限于每年的赋税、代傜,他可以从中分润上一小笔。
换算到现代,里长大致属于生产队长、村民组长之类的角色,要是放在城市,下面还有个街坊理事长、楼道长可以帮帮忙,要是在农村,也就典型的光杆司令了。即便是无秩无属,在这种时代,在邑西这个偏离中央政权的小山村里,事实上,大到赋税征收、民傜征辟、协助缉捕盗贼,小到偷鸡摸狗、拔菜踩田、邻里吵闹等等鸡毛蒜皮之事,无一不管,一个里长就已经足以堪称是主宰一切的大人物了。
所以,一国之尉领着许多县里的大人物前来借宿,里长家自然不能太过寒酸。
梁国尉跨进宴会厅的时候,好吧,如果这也算宴会厅的话,只见眼前,一间足足七八十个平方的会客厅全部搬空,中间孤零零地一左一右摆着两排古色古香的杀猪案,足足有十二具,前面一张孤零零的杀猪案独悬正中。本来小山村的人都是端着瓦罐或站或蹲吃饭的,即便是里长家,平常也不能脱俗。可是,今天不一样,贵客临门,妇人发动了全里的力量,杀猪的桌案凑了整整一十三具,这些案上有的平时还算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得经年的血垢积了厚厚的一层,就有些不堪入目了。所以,这个古色是名至实归的,古香则是多年的血腥熏就的味道。妇人以为,能凑出一人一具桌案,大致应该是足以衬得上贵客的身份了。
梁国尉微微皱了一下鼻子,多年的征伐,让他对血腥味格外的敏感。想了想,梁国尉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前面那具案前,坐了下来,其余人等也都各自按照职位高低,跪坐案前。本来以秩区分,蔷夫、游徼虽同属乡官,但游徼归县官直接领导,应该坐在蔷夫上首,游徼倒是混没在意,及至入座,却发现蔷夫坐到了对面,他内心想了一想,顿时知晓了缘由,轻轻地哼了一声,游徼倒也格外地大度得很,没有在梁国尉面前流露出内心的不满。
原来,梁国尉对这种乡下的宴会没有什么兴趣,多年行伍出身,让他对吃饭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他暗自思量着。下面游徼、蔷夫二人的勾心斗角他不是没有看见,如果不是因为还要依靠这帮地头蛇,他早就拂袖而去了。虽然梁国、陈留两国(郡)襄临,但毕竟是异乡办案,按理说,西位亭应该直接派人陪同,然犯人典韦原来就是本亭求盗,依靠亭里,估计最终只能是竹篮子打水,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摸不到,为此,他此行前特别知会了陈留,无论如何不能告知西位亭他们的行踪。
梁国尉正思衬间,那边一罐罐菜肴卤水横溢,已然端了上来,分置于案中。
尽管妇人委实是花了些心思,狠了狠心,请人宰了家里一条大猪,取了血肉,又杀了数只母鸡,这时候乡村公鸡很少,大多喂养了母鸡,供生蛋换用生活物资,平时轻易可舍不得动上一只。曾经有个人家为招待客人,杀了一只18年高龄的老母鸡,结果客人被鸡冠中经年累月积下的砒霜给直接毒死了,为此还好生吃了一场官司,后来还是一名善于断案的县官到任,以毒试犬,才验出无辜。至今乡村还有句俗语,叫作:毒莫毒过18年母鸡。当然,经年老鸡妇人是不敢杀了待客的,选的全是正当壮年的母鸡,这些母鸡可全是生蛋的主力,里长躺在屋内,心疼地听着外面嘈杂的鸡鸣声,不由得暗暗痛骂妇人败家。
但是这些努力落到游徼、门下贼曹、狱史,乃至本乡蔷夫眼中,自然还是简陋无比,和郡县的那些豪宴花会比起来实在寒酸得很,除了主案上的猪肘子,其他案上,随意地煮了一些连筋大骨,杂着胫骨、肥膘,混作一罐。不是妇人小气,肘子一条生猪只得四只,在座这么多贵人,给谁不给谁实在很难决断,一个不留神,花了血本还得罪了上官,于是,妇人私自扣下三只,只供了主案一桌。
至于酒水,也只是提供了一些简单的酸麦酒。这时候的酒水本来因为缺少提纯的技术,度数就比较低,乡村里又缺少合适的储存条件,比如说恒温地窖什么的,久经自然发酵,酒水难免带着一股刺鼻的酸气。
不过此时众人已是饿渴异常,也就不嫌弃酒水酸味,随意地对着主案一拱,便纷纷乱乱举樽掩袖,直灌了五脏庙。
梁国尉却不讲这些客套,随意地用了些菜肴,填饱了七八分肚子,开始有闲心观察起来。之间门外院中虽然东西摆放繁杂,却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妇人还是很会持家的。这个年代,打扫卫生是妇女的天赋职责,自然不可能是里长父子的杰作。梁国尉不清楚,不经意间他倒是冤枉了妇人一会,这院里本来倒是十分整洁,只不过为了腾出一个宴会厅,只好临时把这些家俬搬了出来,乱七八糟在外面堆作几处。
宴会过半,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了,妇人也就不再进出频繁,空了下来坐到主案一侧添酒。梁国尉稍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直把目光在下面的游徼、蔷夫身上来回梭巡,却见二人早就猪哥般直勾勾地看着这边。见梁国尉注视,二人尴尬地纷纷举樽遥敬一下,作样一印而尽,却发现樽中已空,忙起罐添酒,手忙脚乱之下,倒了一案,尴尬异常。
正在这时,一位帮厨的小妇人送菜进来,让众人十分意外的是,这名妇人十分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皮肤白皙,身材颀长,高挑曼妙,风姿绰约得很,只是相貌却并不十分美丽,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罢了。妇人婀娜地走到蔷夫案前,见其案酒罐已空,伸手欲提,却被蔷夫一把持住。
“如此佳肴,岂可无舞伎呼?”蔷夫薰薰然大呼,旁边之人纷纷响应。主案旁,里长家那妇人心里暗想:“好你个登徒之辈,吃了碗里的瞄着锅里,亏老娘还那么尽心的伺候了你几回。”
后来的妇人羞涩难当,奈何手被蔷夫不能挣脱,只得半推半就落于案旁。一番交谈之后,蔷夫已摸清妇人底细,原来是里长家妇人的娘家姨妹,今日无事,被叫来帮忙,因为常年劳作,此女看上去大了点,实际今年止满十五,至今尚无良配,云英待嫁。如此佳人,纳为妾室,倒也未尝不可,蔷夫心中这般想着,便把头抬起来去寻那相好的妇人,计划如何提起此事,却见那妇人早就偎在游徼案后,咬牙切齿望着这边。
“好你个荡荡的小娘子”,蔷夫心中不齿妇人为人,遂把心思愈发地用在新欢身上。一时间,欢声笑语,嘤咛连连,却是忘了身处宴会现场,直恨不能起身告辞,抱起身边的妇人立马去参那欢喜禅了。
十女九愿,就怕男人嘴乱,何况是碰到心仪的男人。这晚,游徼、蔷夫各自拥美而卧,自遂其愿,那边,碾转反侧却动弹不得的里长在里屋暗自骂娘了一宿。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早早用过饭后,蔷夫还在与新瓜初破的妇人娓娓低语,安慰不已,那边梁国尉却起身直接出了大门,上了里道。蔷夫忙起身跟上,混没顾身后哀怨的妇人歪歪地依着门柱许久不能起身。
对于妇人,欣赏是一件美事,抱到床上却又是另一段佳话。蔷夫一边努力搬动疲软的小腿肚跟上前面的队伍,一边乐滋滋地想着。昨晚,那相好妇人似乎是有意给自己一个难堪,那叫声是一声高过一声,直震得房梁飒飒掉灰,自己也没有甘拜下风,抖索超常,使出十八般武艺,直弄得那新妇人莺歌燕语,婉转低吟不已,这一曲交响声乐响了半宿才慢慢归于平静,当然,鸡叫之时,蔷夫强打精神,又弄出些许时辰声响,总算盖过了游徼一头。蔷夫惬意地瞥了一下在前面领头的游徼背影,不禁想起一个喝花酒时听过来的故事:一对姊妹同时选夫,姊选了一名军汉,因为她觉得军汉魁梧,强健有力,想必以后性福得很,妹却低调地选了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旬月,二女返回娘家,互相交流一番,那姊带着一脸疲惫怨恨地说我们家那口子每天只知道舞刀弄枪,等到上了床,那枪倒早已疲软,弄不几下就匆匆下马酣睡如猪,自己几次三番才起兴致却骚动未安,彻夜难眠,妹一脸惬意地自豪言道,我们家那口子还好,他每天无所事事,只动嘴唇,又稍暗即归,及至行那事时精神抖索,生龙活虎,一次下去不折腾到鸡鸣绝无劳累之色。
说实在的,梁国尉边疆军汉出身,虽然久居地方,但对这些底层官僚喜淫他人妻女的恶习心中依旧不齿得很。想着昨晚那一声紧似一声,此起彼伏,或高如黄莺,或低如燕雀的吟声,梁国尉脸上不由铁青一片,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后面蔷夫连连叫苦不已。
还没到道尾,透过大开的院门,众人一眼就看到在墙角和井架之间迅捷地练习着折返跑的明溯。经过旬月坚持,此时的明溯身法敏如山豹,折转之际,硕壮的双肩一起一伏,混杂面上认真的神色,别有一番韵律。
“倒是个有意思的少年”,梁国尉一边暗自想着,一边示意小厮上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