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子里还是当年的摸样、当年的气氛,有几位老师傅已经没了,不是退休了,而是没了!他们退不了休,不是国家不让,而是他们自己过不了没有嘈嘈嚷嚷的生活,一旦看见的人都穿着衣服,他们就坐卧不安。即使干不动了,隔三差五的也得用各种办法到这里来泡上一泡,和老哥们们聊一聊,再指手画脚的教训徒弟一顿,这才能吃得饱睡得着,直到哪天他们突然不来了,那就很可能是再也来不了了。
“杨叔啊!你和你们领导说说,把这里卖给我或者承包给我吧,我自己出钱把这里装修装修,您看这个箱子都快散架了啊!”和洪涛聊天的这位是澡堂里男宾部经理,当年洪涛第一次和那二爷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学徒呢。
“洪爷啊,您是好意,不过这个事儿我劝您还是别干。”杨经理一脸苦笑,摇了摇头。
“您这话怎么说?”洪涛以为杨经理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原来是躲着麻烦走,现在是专门找麻烦,每次解决一个麻烦,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都倍儿高兴。
“我今年42了,您随便扫听,这里都是我最小,剩下的全是我师父、师爷辈儿的,师兄弟们能留下来的,连我在一起,就2个人了。以前咱这儿哪天来不排号啊,现在一个月也赶不上一天排号的日子喽。您还没发现吧,箱子顶上那些大竹筐都没了,用不上喽!我不是反对您干这个,而是干不下去啦!现在的年轻人谁来这儿洗啊。等我这些叔叔大爷们一走,不要钱都没人来喽。”杨经理从一个茶叶包里抓了一把高末儿放进那个古董一般的茶壶里。麻利的对上开水,再用壶盖把多余的水压出来。一股子熟悉的茉莉花茶味道就飘散了开去。
“也是……这玩意我还真没辙……”洪涛无奈的点点头,杨经理说的非常对,这是一个行业被时代抛弃了,如果不改变,就只能淹没在历史里。但如果改变了,就没了那股子让自己和那二爷这几代人惦记的味道,改不改都不成,无解。
“二爷,有日子没见您了。身子骨还硬朗吧?”有了茶叶香味,很快就有人凑过来,这倒不是大家都喝不起茶叶,这就是一个信号,有人已经沏好茶水了,愿意吹牛x侃大山的赶紧来啊!
“没病没灾儿的,还能凑合活着!老孙啊,怎么没见我胖哥哥啊,你们不是一直搭着伴儿来的吗?”那二爷回到他熟悉的环境里。精神头也好多了,见到熟人就吆喝一声,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活着。
“国庆节的时候走啦……上楼的时候直接倒楼梯上了。送到医院里就已经挺了。我tm现在是后悔了,当初就不该搬家,住什么楼房啊!还是我那一间半老房子住的舒服。说不定哪天我也得躺在楼梯上!这小伙子就是你那个孙子吧?怎么长这么高了,一点都不像你啊!”和那二爷聊天的是一位刚从池塘里出来的老头儿。洪涛以前见过他,当初就是他拦着洪涛不让进热水池。
“孙爷爷。您老这个眼神真毒啊,我可不想像他那个倒霉孙子,来,让我掏个雀儿吃!”洪涛和一个大马猴子一样蹲在床尾,等那个孙老头一靠近,长胳膊一伸,就撩开了他围着的浴巾。
“嘿!小王八蛋!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不是去国外了嘛?还真别说嘿,老外的洋面包就是养人,你比小时候长得舒服点了,以前我一看见你,回家都睡不着觉,老觉得家里闹黄鼠狼子!”孙老头一巴掌打掉洪涛手,立刻就想起来了,敢和他这样开玩笑的,只有当初跟着那二爷到这里混的那个小屁孩,还口口声声说和那二爷是平辈儿。
“哈哈哈哈哈哈……老孙啊,这回你没好日子过了,现在你打都打不动他啦!”周围的几个人顿时笑了起来,当年小洪涛在这个澡堂子里也是名人,很多人都认识他,不,应该说是让他折磨过。只要他来了,谁也别想安生,你睡觉他就唱歌、你聊天他就和你抬杠、你修脚他就偷偷去把灯的插销拔了、你下棋他在旁边念秧儿,坏事做绝。把大家惹急了,大家就一起把他抓住,然后按在床上揍一顿,这个老孙头每次都揪着洪涛的小jj说要吃个雀儿。
“孙爷爷,您可真不会聊天!看到没,爷们现在混帮派了,这是我们老鼠帮的徽记,谁的个头大谁就是扛把子!您不信就扫听扫听去,全世界就没一个比我大的!您怕不怕?老鼠帮的扛把子!”洪涛把身体一转,后背冲向大家,开始吹开了,还有鼻子有眼的。
“拉倒吧,你爷爷我还是耗子药帮的老大呢,专治老鼠帮,一包耗子药下去,你们全蹬腿儿!”要说聊天扯淡,这群老头不怕洪涛,尤其是说起老年间的典故趣闻,洪涛只能是干瞪眼儿听着。
“嘿,小子,去年新闻上还说起过你吧?一看这个老鼠脑袋我想起来了,我那个倒霉孙子屋里还有你的画报呢!来给爷们讲讲,洋妞是啥滋味?你这个小牙签是不是和筷子刷马桶一样啊?”澡堂子里聚集的大多数都是底层老百姓,聊天那是荤素不忌,洪涛这一亮相,还真有人认出他来了,话题立刻就直奔下三路。
“今儿我忘带烟了……”洪涛开始拿糖,其实他衣服里装着雪茄夹子呢,不过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抽我的,抽我的,万宝路!从头讲、从头讲,我就爱听这一段儿!”一听要讲我与大洋马不得不说的事情,旁边一位不认识的中年人立刻积极了起来,又上烟又点火的。
“咱先从黑人说起啊,你们见过黑人吗?嘿,我和你们说啊,大洋马没什么,真要说来劲儿,还得说是小黑妞!想当初,爷们我路过了好望角,好望角你们知道在哪儿吗?非洲啊!黑人不就是非洲的嘛!……”小烟一叼,茶水放旁边,洪涛甩开腮帮子就开始喷上了,连真事儿带瞎编,说得活灵活现,时不时还得配上肢体动作,半个澡堂子的人都不洗澡了,围坐在他的周围,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一边嗑瓜子,听他瞎白话!如果放在后世,这就是标准的聚众传播淫秽故事罪,还是在公共场合,罪加一等!
人不能总活在童年里,即使回忆再美好,你也不得不扔下它轻装前进,否则就会被时代抛弃。不过这个规则不适用于洪涛,讲了一晚上小黄故事,再次回到了小院里,大家都睡了,出来迎接他的只有洪涛斯坦。这回洪涛没去骚扰韩雪,他有心事,他有想法,所以他叼着味道最浓郁的雪茄爬上了玻璃屋顶,在一片枯枝败叶中,背对着小刀子一样的北风,看着远处那两个黑乎乎的钟鼓楼影子,孤单单的、一动不动的坐了一宿,直到东边的天空泛出了一丝鱼肚白。
“以后要是再思考人生的时候,必须是在夏天,或者在屋里……”下楼梯时,洪涛差点没从上面轱辘下去,浑身的关节都快锈死了、冻僵了,两只耳朵不能碰,一碰就疼。
要问他都想出什么人生领悟了,一条也没有!其实这一宿他那个脑子里就和放电影一样,还是十多部一起放,一会儿一个片段、一会儿一个插曲的,都乱成一锅粥了,根本无法思考具体问题。其实他不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只是在发泄。没错,就是发泄!别人有了问题,总能找到合适的倾诉对象,但洪涛从小到大,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他那些问题也没法找别人倾诉,哪怕是父母、那二爷、韩雪都不成。
原本最理解也最支持自己的那二爷老了,老到帮不了自己了。这时洪涛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孤独,孤独的都把独孤这个词儿给孤独了。人是需要认同感的,可是洪涛没有,恐怕这辈子都得不到了。他的成功是建立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上的,不管干什么,他都要彻彻底底的去骗人,从外人到身边的人全都骗一个够。等到他成功之后,他还得接着骗,既不能把自己成功的经验和别人分享,也不能著书立说来把自己的思想传播下去,因为那些都是假的。
人要总活在这种状态里,神经就会出毛病,洪涛自己也明白,他之所以越来越倾向于冒险,就和这种精神状态有关。他需要不断的刺激自己,让自己感觉到自己还活在现实中,如果缺少了刺激,他总会把现实和梦幻搞混。可是这种状态无解,他只能强迫自己的大脑向自己的大脑发出纠正信号,提醒大脑别乱套,但是这种效果能有多好,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像原来那个自己了,但是哪儿不像又说不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