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昨日回了一趟松明山,晚间则去了汪道昆松园拜会,虽说老姨奶奶何为给他打点了一份代松明山汪氏送给许老太公的礼物,可他这个亲自贺寿的人总不能没一点表示,程家给他准备的礼物就派上了用场。而且,其中一块五蝠贺寿的镇纸明显颇为珍贵,价值不菲。所以,这会儿哪怕堂屋里头是刀山火海,可拿人的手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程乃轩一同进去。
在门口由一个笑眯眯的圆脸仆妇通报了一声后,里头叽叽喳喳的声音须臾停歇,紧跟着,便是一个中年女人和蔼的声音:“二位进来吧。”
看到程乃轩还在那犹豫,汪孚林不禁没好气地用脚轻轻踢了过去,直到其犹犹豫豫跨出第一步进了门,他才跟在了后头。一进堂屋,他就发现这屋子大约只有三开间,但前后用一座木屏风和纱帘做了隔断,四下摆设没有任何珠玉辉耀的奢华之物,无不是些家常东西。而居中坐着的中年妇人四十出头光景,和程乃轩母亲黄夫人相比,少了几分富态雍容,但人此刻满脸含笑,眉眼弯弯,似乎并不难打交道。
至于刚刚正在这里的那些闺秀们,此刻一个不见,显然全都躲到屏风后头去了,但却一丝说笑声也没有,屏风两侧纱帘后头瞧不见一个人影,就连那极其喜欢凑热闹的叶明月和小北也是如此。
无论在外头如何患得患失,真正踏入此间,程乃轩就豁出去了。他先行长揖行礼。直起腰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家父数日前启程前往扬州。临行前嘱托我,一定要来拜望夫人,可我这些天和汪贤弟忙碌于琐事,一直都抽不出空,只能借着今天给许老太公拜寿,这才过来拜望夫人,还请恕罪。”
汪孚林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正经的程乃轩,暗笑这家伙摆出样子来的时候。那言行举止还是很得体的。听听这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谁能想到,就今天前来许村拜寿,还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婆媳俩齐上阵,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把自己这个损友都给一块拉上了,方才促成了此行?
程乃轩的未来岳母鲍夫人当然也知道,程乃轩并不是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好少年,可婚事都定下来了,准女婿要在面前表现一下。她不得不配合。毕竟,此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曾经让她很堵心。直到程老爷亲自登门解释,这才少许澄清了一些。最重要的是,程老爷委婉提出,当初程乃轩和自家女儿远远照面的一次,出了些岔子,以至于程乃轩至今耿耿于怀,这才行止有差池。她想到小夫妻未来的和谐,在对方百般求恳下,方才决定答应。
此时,她一面和程乃轩寒暄,一面打量着他旁边的汪孚林,知道人就是那个在歙县乃至于整个徽州府都声名鹊起的小秀才,她不由得斟酌了起来。
于是,一来一回十几句纯粹套近乎的话说完之后,鲍夫人突然笑问汪孚林道:“这几个月,我这个深宅妇人也听说了汪小官人不少事迹,难得你父母在外,你却把内内外外都操持得这么周全,还能够急乡民之所急。之前我家三叔从城里回来时,说起你的义举,还赞不绝口。”
真的赞不绝口?没有因为我硬把大家拉下水而心里不痛快?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脸上大义凛然,嘴上谦逊有加。鲍夫人看在眼里,想到汪道昆如今已经官居郧阳巡抚,又和阁老张居正是同年,她就更加心动了起来,突然更加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知道汪小官人可定下婚事了?”
此话一出,程乃轩傻了,汪孚林木了。但反应更大的,不是他们这前台三人,而是屏风和纱帘遮掩的大后台。一片寂静之中,就只听转瞬间就是两个响亮的声音。
咣当——
咚——
就连沉浸在震惊和后悔之中的汪孚林,回过神后也不禁有些好奇,后头先后两声究竟是谁砸的东西。他反而没注意到程乃轩一个劲偷瞟他,而鲍夫人那张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微妙。事实上,鲍夫人确实是一时起意,这种话怎么也应该是私底下探听,而不是在后头一大堆各式各样千金闺秀的时候问,可她偏偏鬼使神差,突然问了出来,后头那些小丫头们有如此反应也不奇怪。她如今最焦心的反而是,后头究竟是谁如此失态。
和程乃轩有婚约的长女不在这儿,幼女还小,其他程家本家的千金闺秀们也无所谓,千万别是自家外甥女就行了!
屏风后头,第一个失手砸了杯子的许薇晃了晃脑袋,却没理会四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闷声不响蹲下身来准备捡拾东西,谁知道却被人抢在了前面。见小北手忙脚乱三下五除二把一堆碎片都捡了起来放在手帕里一团包了,继而东张西望找地方扔东西,她想到小北是在自己之后,弄翻了黄杨果盘,她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心绪,赶紧上前一把拉着小北,低声说道:“走,我们把这些碎片丢到外头去。”
这两个失手摔了东西的人跑去了外头,剩下的人你眼看我眼,叶明月便收获了最多的审视目光,直叫她哭笑不得。汪小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汪二娘却是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的。
将茶盏碎片给扔了之后,小北正想着幸好许翰林家是中了进士后,方才渐渐殷实起来的,否则许薇即便摔了一个茶盏,兴许就是天价,而好在自己打翻的是砸不坏的木盘。这时候,她就只觉得有人拽着自己的胳膊,随即听到一声抱怨:“七叔父人挺好的,可七叔母就喜欢自说自话!元娘都已经定给程乃轩那家伙了,可幼娘才多大?今年才七岁!要真的把幼娘许配给汪小相公。这得多少年啊。我那时候听到实在是吓着了。这才摔了东西!”
“九小姐怎么知道,翰林夫人不是给本家又或者娘家其他小姐牵线搭桥?”
反问一句之后,见许薇顿时哑口无言,小北方才轻轻吐了吐舌头。幸好小姐从没有明说,对那位汪小秀才有意思,否则就凭眼下人家的抢手程度,这还真说不好。她也是的,那时候那么失态干什么?这会儿屋子里那些许家闺秀千金们会拿什么眼神去看小姐?
一个慌乱失神。一个茫然发呆,当叶明月久久不见两人进来,不得不告罪一声出来找人的时候,发现的却是许薇和小北傻站在那儿的情景。她又好气又好笑,可小北她还能说,许薇却只是她的手帕交,她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总算是把两人给拉回了魂。可接下来的进展,却有些微妙。小北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摔东西的事。许薇却紧张地拉着她问道:“明月姐姐,里面怎样了?”
“放心。汪小官人很聪明,立时三刻就把话题岔到那位程公子身上了。”想到汪孚林那时候尴尬的表情,看到许薇如释重负,小北则是轻哼一声笑了起来,叶明月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县衙吏役如今畏之如虎的汪小官人,竟然也有今天这样险些下不来台的一天。
之前那会儿,若不是前后两声响动,汪孚林确实有些猝不及防,可既然有这样完美的插曲,他虽说无奈于今天自己这个陪客却惹祸上身,但还是立刻岔开话题,表达了一下自己和程乃轩打算求见颇有文名的许大公子,请教一下诗词文章的心愿。这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吩咐的托词,因此鲍夫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后,立刻就同意了,当即唤了仆妇过来带两人去。
自打听说程乃轩的未来岳父竟然是一位翰林,汪孚林就费了点心思打听,知道这位名叫许国,因为许村善人资助才有今天,而知道那个资助人就是许老太公,那还是因为这次拜寿再次去打听的。如今许国在京师翰林院供职,家眷却都留在许村,而且屋宅并不算规模极大,由此可见也是担心京师大,居不易,他对于许家的光景当然有几分认识。所以,程许两家的婚事,显然也算是官商两条道的结合,程乃轩之前凭着一点乱七八糟的计划就想搅黄,那显然是痴人说梦。
然而,走着走着,最初心不在焉的他就发现,引路的仆妇在故意带他们兜圈子。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损友,发现程乃轩只顾低着头数地上的砖,也就懒得提醒这家伙了,干脆直截了当对前头的仆妇说道:“许大公子的书房这么远吗?”
那仆妇顿时人一僵,赶紧回头陪笑道:“对不住二位公子,是小妇人昏了头,刚才走岔了路,这就立刻到了。”
这下子,不消一会儿功夫,跟着穿过一道小门,汪孚林和程乃轩便来到了一处看上去有些逼仄的小院子里。迎面的一处屋子坐西朝东,并不是最好的朝向,光是从外间看,格局应该窄而长,这样的屋舍,别说放在黄家坞程家大宅,那绝对够不上主人起居,就连汪孚林那县后街上的临时小家,前院的屋子也比这里强得多。就在这时候,屋子的门咿呀一声打开,紧跟着从里头出来的,赫然是一个身量中等的少女。
虽说因为低着头,她的容貌一时看不清,但只凭露出的轮廓,汪孚林至少可以确定,那怎么也算得上清秀佳人的范畴。她大约是听到动静,猛地一抬头,正好和汪孚林程乃轩对了一眼,登时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慌乱不知所措的表情。那引路的仆妇赶紧三两步迎上前去,屈膝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许家大小姐?既然这是按照长辈设计的家中偶遇剧本走的,那么就是说,这便是程乃轩的未婚妻?放狗吓程大公子的鬼面女?不对啊,看人家紧咬嘴唇分明怕生人的架势,没被他们俩吓着就不错了!
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恨不得躲在仆妇身后的许大小姐,再一次认定,程乃轩的心理阴影,不是十有**有问题,而是肯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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