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汪孚林的这个要求,李如松觉得很纳闷。要说人家是来找茬的吧,可汪孚林和小北虽说出过门,偶尔也会把盯梢的人甩脱,不知道钻到哪去干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还是挺老实的,更何况,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自从上任以后就没找过辽东的茬,更不要说父亲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的地位不下戚继光,今年去京师送年礼的人回来,还说首辅大人却珍物,就收了点土产,说是对大帅器重有加。可要说不是来找茬的……汪孚林好端端的要见王杲干什么?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后,一大清早,汪孚林就又带着小北笑嘻嘻找了来,对他提出了一个让他更加瞪大眼睛的要求。
“你要学女真人的话,想找个通晓女真话的人教你?”李如松盯着汪孚林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学女真话干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虽说听起来都叫女真,但方言都不大相同,学起来得费老大的劲,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仗打完,抚顺那边肯定会重开互市。李大公子你也知道的,松明山汪氏起自于商贾,曾经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可现在许家程家崛起,汪家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而我家那位伯父起复之前,松明山汪氏的很多外务,都是我打理的,虽说如今我好歹算是个进士,可积习难改,既然到了辽东,总想要了解了解互市的行情,说不定日后就往这条线做做生意。李大公子要是不信,尽可以让人去打听打听。我汪小财神的名声也算是挺出众的。”
小北明明听到汪孚林之前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对于到辽东做生意没兴趣的,现在却看他一本正经在李如松面前说瞎话,着实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候倒知道夸自己是财神了,从前还对人说自己是灾星呢!然而,腹诽归腹诽。作为妻子的她还是适时帮衬了一把:“李大公子,我家相公这话听着像是自卖自夸,但他这人赚钱倒还是有一手的,想当初家里能够从负债累累到现在的颇有盈余,也都是他操持。他一手炮制了一个徽州米业行会出来,至今还当着会长。”
李如松听小北又详细解说了几句,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如今不比明初,大商人出身的文武官员非但不会受到歧视,而且早已渐渐自成体系。比如出自蒲州的王崇古张四维,不都是顶尖的晋商出身,在朝也常常为那些晋商谋利,其中尤以重开马市为最?可人家自己至少是不会亲自沾手这种铜臭的、汪孚林却反其道而行之,甭管这话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要是还不答应这简简单单的要求,那就是真得罪人了。
更何况。汪孚林要是真的别有用心,就今天这话传扬出去。科道言官的唾沫星子喷过来,就很难在官场立足!
“行,我回头帮你看看可有这样的人。”答应了这么一件事,李如松心中一动,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倒是父亲这一次打破古勒寨。带回来一批女真少年,你和弟妹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看?”
打破古勒寨后俘获带回来的女真少年?那么会不会存在某种极小的可能,自己此来辽东最大的目的之一,某个日后叱咤风云的枭雄就在其中?汪孚林一下子不能淡定了,整个人都陷入了疯狂的掐指计算中。随即一千次一万次痛恨自己前世里为什么就不是一个民间历史学家。
李如松竟然连弟妹这种称呼都直接叫出来了,小北也不知道人家是存心亲近,还是故意试探,反正她其实并不太乐意成天和李家那些儿媳妇们厮混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宿夫人极其难伺候,却对她还算不错的关系,哪怕她都已经是罗敷有夫的人了,那妯娌三个还是常常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倒是李成梁和宿夫人唯一的女儿李如敏和她还算合得来。
所以,见汪孚林仿佛在发愣,她就主动答应道:“那就去看看吧,只不过我要看中了谁,李大哥可敢挑来送我?”
虽说宿夫人提过彼此称呼不用那么生分,但小北一直没改口,可刚刚李如松叫了一声弟妹,此刻就听到她直接一声李大哥,顿时觉得这丫头挺好玩的。他想都没想就欣然笑道:“不过是一群战俘而已,虽说侥幸逃了性命,但本来也要发配去养马筑营做苦役,战时便作为奴军冲阵当炮灰。要有其他军将挑中去当亲随,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要我就送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一条,你家相公吃醋可别怪我。”
小北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李如松给调戏了,见人已经大笑转身先走,恨得牙痒痒的她便扬声说道:“上次夫人还提过,说是李大哥你身边家丁一个赛一个英俊,要真有那么出色的,我一准先给你留着!”
走在前头的李如松闻言差点一个踉跄。要说军中好男风,那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可他却货真价实只好美人不爱男色,只不过谁不喜欢身边用的人也能精神一些,省得看着也心里烦?想到之前在万紫山上就是自己主动去招惹这对夫妻的,他突然有些莫名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多事,要么就在问了那一两句后,没有出剑试探,也省得后来这一堆麻烦!
小北见李如松走得飞快,纯当没听见自己的揶揄,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有些发愣的汪孚林:“喂,发呆什么,跟着去看看啊!”
正在那掰着手指头算大概年份的汪孚林这才恍然惊觉,干咳一声就冲着妻子竖起大拇指道:“这次带你出来真是带对了,赶紧走!”
否则若是真的发现了人,他还得想该怎么开口,谁知道小北嘴快先定下了基调!
汪孚林本以为李如松要带自己去的是战俘营,却没想到他带着自己和小北到了一处正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如今对于东南来说,已经春暖花开。但关外却还是乍暖还寒,可这里一应人等全都是**上身,有的扛木头,有的推石头,分明正在建造营房。而其中大多数人的身量都相当矮小,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扛起一根木头来。监工的军卒全都是五大三粗的壮硕军卒。每人手上都提着一条皮鞭,若有人动作迟缓,又或者偷懒耍滑,立时便是一鞭子点过去。即便如此,没人敢呼痛,更没人敢求饶,只有监工不时的吆喝声以及鞭子声。
策马而立的李如松斜睨了一身男装的小北一眼,本还以为她看到那些**上身的少年战俘,或许会羞怒。可却发现她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却没有过激的反应。而汪孚林也只是眼神闪了闪,没有对如此苛待战俘的行径指摘半个字,须知他本来还以为汪孚林会至少来一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
汪孚林确实有一瞬间动过恻隐之心,但须臾就完全被摁了下去。明朝自从立国之初开始,对女真就一直都采取招抚和高压政策结合的策略,而与之伴随而来的,则是无论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一旦崛起之后就会因为掠夺人口财富又或者纯粹的报复,用铁蹄踏破辽东的土地。一来二去。这种仇恨根本就不可化解,努尔哈赤带领女真人崛起之后,手段又何尝不残酷?
而李成梁的治军作风,其中最有名的一条,便是嗜杀。尤其是在打女真的时候,据说动辄屠城。此次打古勒寨应该是如此,而日后努尔哈赤的父亲和祖父,就是这么死的。这么多年明军杀了多少女真人,可女真人每年又从辽东劫掠过去的人口有多少,这笔血债怎么算都是没法算的。
见李如松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淡淡地说道:“想到昔日靖康之变后,宋国从王公贵族到后妃公主全都被掳劫北上,多少人便凄凄惨惨戚戚死在五国城的遭遇,我自不会有那妇人之仁。”
李如松对这话大为赞同:“朝中就是有些人常把仁义两个字挂在嘴边,完全没瞧见这些年来战死辽东,子哭其父,父哭其子的军属之家有多少。”
小北倒是很快调节了心情,见李如松那些随从上前去应付匆匆过来的几个军官了,她就岔开话题问道:“话说回来,这些战俘在此服苦役,似乎也用不着李大哥你亲自过来查看吧?你本来是上这儿做什么的?”
汪孚林也同样就想问这个问题,妻子代替自己问了,他心中暗赞一声知夫莫若妻,当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东张西望。
李如松从母亲宿夫人那里,就知道小北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耸了耸肩道:“父亲让我挑几个机灵点的,放在总兵府为亲随。教他们汉话,学会汉字,这些都是通晓女真地理的,只要能够用汉化磨软他们的心志,以后说不定会另有所用。”
就是这个!
汪孚林一下子抓到了重点,再看看那些做着最劳苦工作的女真少年俘虏,暗想努尔哈赤兄弟如果真的在古勒寨被打破后为李成梁俘虏,沦落到眼下这境地,在繁重的劳役下,能活几年那都是要烧高香的,怎可能轻易又逃回去?也只有李如松这样的解释,这才能说明问题。
小北看到不远处一个粗壮少年一跤跌倒,可招来的却是凌厉的皮鞭,俯卧在地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眼神,但嘴里却问道:“可那难道不会养虎为患?”
“弟妹太高看他们了!虎?别说现在顶多就是虎崽子,就算是真的山中猛虎,到了广宁这一亩三分地,也得给我老老实实跪着当狗!”李如松冷笑一声,抱手说道,“既然要当有用的狗那样养着,自然要拴上套子,提牢脖子,而且要多养几条,让他们在獠牙锋利了之后,彼此互相去咬。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他们想要当狗,也要等他们今天能够幸运地爬出来见我,那才能有这个机会!”
ps:话说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要是不死,他反而没有崛起的机会……不是历史巧合,历史本来就是人为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