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归 第七十章 鬼门关

徐妈妈赶到码头时，只见附近停着好几艘大货船，岸上挂着一排大红灯笼，好些伙计手里还举着烧得旺旺的火把，将那地方照得亮堂堂的。人极多，有些乱哄哄，徐妈妈好容易才找到四方馆的伙计，哪知连问了好几个，都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寻得一个管事的才知道，约一个时辰前，蒋星凡就离开了码头，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就走了，临走前只交代了货船上的事，却没说要去哪。

徐妈妈一听，便知准是找安姐儿去了，心里急得没法，也不知到底找到没，又是往哪个方向找去的。而关于那些水寇的情况，四方馆的管事也不甚清楚，只道没大家传言的那么严重。略说几句，货船那就有人叫管事的，徐妈妈没法，只得离开了那。只是将上马车时，徐妈妈忽然想起素娘来，忙就命车夫往素娘那去，可才走到半道上，就遇上之前冯妈派出来的那两位嬷嬷。徐妈妈撩开帘子问了一声才知安姐儿并没有到素娘那去，而且素娘这会子也不在家里，那房子里就是一个娃儿和奶娘。那奶娘也什么都不清楚，只道素娘下午出去就没回来，正担心着呢，孩子还哭了好几遍。

怎么这么巧！许妈妈一听这事，心里顿时生出许些不好的预感，只是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几位老婆子合着想了想，最后都决定大家分头在这城里转一转，没准能碰上也不定。总不能出来一趟，就白白这么回去了，老夫人还等着呢，还有九奶奶，若真像稳婆说的怀的是双胞胎，那可不是件乐观的事。当年蒋老爷的一位小妾，就是因生双胞胎而走的，还有府里一位嫁出去的姑娘，也是这么走的，再往上数几代，蒋氏一族都有过这么个事……万一真有个什么闪失，九爷今晚必需得回来不可！

千瑶都不知自己到底熬过几次阵痛了，每次一痛起来，整个肚子就硬得像块石头，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喊得嗓子都哑了，那痛苦也不减丝毫。稳婆和齐氏还一直在旁边轮流说着，让她如何做吸气吐气之类的动作，可真正痛起来，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什么都无效。

每次她都想着快了，快了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可稍稍停歇后，听着稳婆的话，她都恨不能直接死去。骨盆没开，还得一会，还得一会，每次都是这个答案，千瑶觉得自己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可是孩子还没开始生呢，一会她使不出力来怎么办，怎么办……

齐氏也是急得满头大汗，趁着千瑶稍稍歇一会的片刻，忙拉着稳婆出去问。

“老夫人别担心，女人生孩子都这样，老身都给几百个人接生过，没哪个不得疼上一阵的。”稳婆虽说得面上信心十足，但心里也有些发慌。九奶奶那肚子不小，且过了这么久，宫口才开了一点，照这么算，这一晚都悬。

屋里又有叫喊声起来，齐氏听得心揪成一团，忙就奔进去。如此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莫说千瑶，就是齐氏都有些站不住了，不过千瑶这会的阵痛已经变得极有规律，差不一刻钟一次。只是这种痛，除了生生忍着，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而且歇下来的时候，还得趁机喝点参汤什么的补足力气。

而这期间，徐妈妈和原先出去的那两位嬷嬷都回来了，却是空着手回来的，要找的人，一个没找着。因子时已过，好些地方都去不得，虽蒋府和衙里有交情，但她们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婆子，齐氏便没再让她们出去。至于派出去外头寻人的那些家丁，也回来了两趟，因人没找着，便又都让齐氏给派出去逐街逐巷地寻。还又分一个去四方馆那守着，一个留在码头那，没准蒋星凡先回了那里也不定。

只是这么久了，人都还没个影，怕是凶多吉少，齐氏连带着还担心起蒋星凡来。她的儿子她心里清楚，甭管有没有消息，过了这么长时间，至少会派个人回来说一声的，除非他也出了事！越这么想，心里越是慌得不行，冯妈忙在一旁安慰道：“老夫人莫自己吓着自己了，眼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说衙门那里，早也让人去打招呼了，九爷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出不了什么事的。”

“主要眼下有水寇之患，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时候，家里没个男人顶着，齐氏只觉心头一阵阵发慌。也幸得她自己过了那么些年，勉强还是顶得住，且眼下这府里没别人了，故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套，怎么都得让儿媳平安产下孩子才行。刚说着，就听见千瑶在里屋叫她，齐氏只得先撂下这事，赶紧走进去。

“娘，退之呢？回，回来没？”千瑶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转过头，一个劲地在齐氏身后找人。

齐氏挤出个笑来，上前拉住她的手，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安慰道：“就快回来了，你别担心，这柳州城大得很，找一圈也得些时候。”

“还，还没找着，安姐儿……”千瑶一听这话，眼神顿时一黯，咬了咬唇就道，“那丫头，怎么比我还倔……”

齐氏怕她这会钻牛角尖，忙打断她“别想这个，趁这会好好歇着，蓄着力气，刚刚听到没有，稳婆说快了。”

痛，又是痛，千瑶觉得自己真快坚持不住了，齐氏怕她叫哑了嗓子，或是伤了舌头，只得让她咬着毛巾。

好容易熬到下半夜，稳婆仔细看了一下，就朝齐氏点了点头，然后留了常嬷嬷和三个丫鬟帮忙，再看一切东西都准备好后，才请齐氏到外屋等着，并说没事，九奶奶这瞧着会很顺利。

“娘，退之回来了，你，你告诉我一声……”齐氏出去前，千瑶又道了一句，说着眼泪就滑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他一回来我就让他在外头守着。”齐氏含着泪点了点头，看了她好几眼，才扶着冯妈的手出去了。只是这才一出去，还没坐下，里头就传出阵阵声喊，齐氏坐下又站起，最后取下手腕上的佛珠，闭上眼睛，嘴里一遍一遍地念起大悲咒。

半个时辰过去了，里头的叫声慢慢轻缓下去，有时那里头甚至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眼见天就快亮了，齐氏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站起身，就要进去，冯妈赶紧拦住劝着，产房到底不吉祥。只是齐氏却压不住心头那一阵一阵的突跳，正打算不顾一切进去看时，忽然就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她顿时觉得身子一软，差点倒下。

冯妈才扶着齐氏在椅子上坐下，里头一个丫鬟就出来报喜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小公子。”

“好，好好。”齐氏连连点头，然后就扶着冯妈的手站起来问道：“你九奶奶呢，怎么样了？”只是这话才落，甚至还来不及笑，忽的听见里头似起了一阵慌乱声。齐氏一怔，不多会，就瞧着春喜和春桃白着脸，前后跟着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并一出来就让外头的丫鬟赶紧多备些热水去。

“怎么回事！”齐氏头晕了一下，赶紧上前抓住春喜喝问。

“老，老夫人。”春喜脸色非常不好，神色很惊慌，“九奶奶肚子里还，还有一个，可，可眼下出血了，稳婆说，说不好……”

“你说什么！”齐氏趔趄一下，这会稳婆也出来了，两手都还沾着血，瞧着齐氏就赶忙道：“老夫人，九奶奶这怕是过不去了，剩下那一个位置不对，血又止不住！”

恐慌像瘟疫一样传染起来，每个人都感觉这天似要塌了。齐氏面无血色地盯着那稳婆，直到听到里头又传出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她才回过神，就朝冯妈道：“你快去请大夫，再派人去找九爷，一定要找到九爷，快，快去快去！”

老天爷，老天爷……当年也是这样，也是双胞胎，也是一个位置不对，也是大出血，这是鬼门关，就是大夫来了也走不过去。

屋里千瑶又叫了，稳婆慌忙返身进去，齐氏交代完话，抖着双腿，正要跟着进去，不想这会就听到蒋星凡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娘——”齐氏一愣，一转头，就看到蒋星凡手里拎着湿漉漉的安姐儿大步跨进屋，正巧这会春喜又端着一盆血水从里屋出来，千瑶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蒋星凡脸色大变，将安姐儿扔给一旁的丫鬟，就赶紧走到齐氏身边道：“娘，瑶儿她——”

“你，你可算回来了。”齐氏身子一虚，就红着眼道，“她怀的果真是双胞胎，已经生下一个了，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位置不对，又大出血，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可是……孩子，你快进去看她一眼，这怕是……”

齐氏话还没说完，蒋星凡就冲了进去，屋里的丫鬟和稳婆皆是一慌，而千瑶还没来得及看蒋星凡一眼，就在一阵剧痛中晕厥过去。蒋星凡有些无措地叫了她好几声，却不见她睁眼，稳婆忙道：“奶奶只是没力气了，又失血，暂时晕了过去，还不是……”

可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蒋星凡的眼神给吓得住了口。常嬷嬷在一旁急得都快要掉泪了，那碗救命的参汤死活喂不进去，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给换沾血的布，春桃将刚刚出生的那孩子抱到蒋星凡旁边，蒋星凡根本没看，这会冯妈走进来接过孩子，又朝蒋星凡轻轻道了一句：“九爷，大夫就要来了。”

大夫，蒋星凡顿时回过神，握了握千瑶的手，又在她鼻子那试探了一下，然后就站起身，走到外头叫来闰年，令他马上去锦园，将曲先生请过来。

“曲先生这会在柳州！”齐氏一听这话，心里一惊，忙就上前道，“你让他去如何行，那锦园是王府，眼下天又还没全亮，王府给不给他开门都难说！”

“我这会不能离开她身边，万一……”蒋星凡说着就咬了咬牙，坚毅的神色几欲让焦急和痛苦击碎。

“我去，你守着她，我去求王爷。”齐氏说着就将蒋星凡推了进去，再叫上冯妈，又命闰年赶紧出去备车带路。

晨曦的微光中，那妇人的脚步走得很匆忙，她听着儿子在后面喊了一声也没回头，只在心里不停地求着上天保佑，菩萨慈悲……

“退之？”千瑶再次醒来，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有些不敢相信，她这会神智已经有些恍惚了，身上的痛也没令她清醒多少。

“是我，是我……”蒋星凡不知如何是好地握着她无力的手，眼眶整个红了。

“孩子……”千瑶才刚一张口，忽的就感觉肚子又是一阵巨痛，于是叫了几声，又晕了过去。

“九，九爷，这，这再不准备，怕两个都保不住。”稳婆上前看了一下，便慌慌张张地说道。

蒋星凡正在叫千瑶，一听这话，便问：“准备什么？”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稳婆鼓着勇气道，“再不决定，孩子怕是要憋死在里头，奶奶也会受不住的。老身我碰过几次这样的事，就是大夫来了，也只能这么办。”

蒋星凡看了看时间，看了看半昏迷的千瑶，又看了看床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沉声问了一句：“保大人，可是一定会平安无事？”

稳婆一时哑住，好久才嗫嗫地道：“这，这个只能有五成把握，不过若是……”

然她话还没说完，蒋星凡就令她滚出去。

千瑶醒来几次，没说几句又晕了过去，常嬷嬷捧着那碗参汤直掉泪。蒋星凡接过，自己喝了，然后捏住她的下颌一口一口地亲自喂她。

天蒙蒙亮的时候，齐氏终于回来，同时领进一位四十上下，面容儒雅的大夫。

“请九爷让一让。”那曲先生进来后也不多说，上前就拿起千瑶的手腕，探了探她的脉象，接着又在她肚子上摸了摸，随即就从药箱内取出银针，并一边下针一边道：“接下来比较不好受，九爷必得令尊夫人忍着，不然小公子保不住。”

他那几针刚刚扎完，千瑶忽的就醒了过来，且面上痛苦比之前还重了几分。那大夫又从药箱内取出一丸药，眼疾手快地撬开千瑶紧咬的牙关，塞进她嘴里，完后就叫旁边的稳婆上来帮忙。

齐氏在外头几乎都受不住那样的惨叫，忙将刚刚出生的孙子交给一旁的奶娘抱着，随后一不小心，就将茶几上的茶碗给打翻，再捏着手里的佛珠，念了好几遍大悲咒，却也安不下心来。里头不时有丫鬟端着血水出来，个个面上都是一脸的憔悴苍白。

被带回来的安姐儿在一名丫鬟的服侍下，只换了那湿透的衣裳，然后就缩在角落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那关起来的门。

也不知是熬了多久，外头的天都大亮了，里头的声音才终于歇了下去。

“怎么，没声了。”齐氏这下大惊，“莫不是，莫不是……”

“老夫人，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冯妈忙进去看了一眼，完后赶紧出来抹着泪道，“还是位小公子。”

“生了，生了就好。”齐氏跌坐在椅子上，只是刚一坐下，就发现不对，随即抬起眼道，“怎么没听到孩子的哭声？”

冯妈一愣，还没笑开得脸随即一变，两人的心都跟着沉了下去。

齐氏慢慢站起身，深呼吸了一下，看了一眼奶娘怀里的小孙子，轻轻道：“总归大人没事就好，这也有一个了，已是万幸万幸，我进去看看。”

“老夫人。”冯妈扶着齐氏不知该怎么劝。

而齐氏刚刚走到门口，忽的就听到一声微弱的哭声传了出来，她呆了一呆，接着那声音又大了几分！

抖着手慌忙推开门，即见那眉眼温和的大夫，怀里正抱着一个不停啼哭的婴儿。屋里的人似经历了一场大劫，犹似大悲之后遇上了大喜，个个面上都有些不敢相信。

“亏得夫人坚强，这才保得母子平安。”那大夫将怀里的婴儿交给稳婆清洗，仔细交代了几句，完后又对蒋星凡和床上的千瑶道了一句。

“多谢，大夫！”千瑶虚弱的一笑，就缓缓闭上眼睛。

蒋星凡面上一紧，那大夫即道：“******只是太虚弱，睡过去罢了，就让她歇着吧，余下的事交给稳婆和下人就好了，无需担心。”

曲先生说完，就示意蒋星凡出来，齐氏感激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千恩万谢地请曲先生上座，又命人赶紧上茶来。

“老夫人无需这样，医者父母心，这是曲家的祖训，曲某既然来了，自当是要尽力。”那曲先生温和地笑了笑，“只是二公子身子不足，往后的一个月内都得多加小心，一会我给列张单子，该注意的都会写在上面。”

蒋星凡和齐氏连忙点头，随即就让人备笔墨上来。那曲先生仔细写好后，又细细交代了一遍，然后才有些歉意地道：“原本是应该再留一会看看的，只是王爷那边还等着我，老太君身子也有些不适，只能先告辞了。要是还有什么事，九爷只管让人去锦园说一声，我马上过来。”

蒋星凡自是不敢多留，对方今儿能这么及时赶来，他已是感激不尽。于是亲自送到府外，只是行到大门口时，那曲先生又道了一句：“尊夫人此次怀胎生产，身子亏损过大，最好三年内别再要孩子。”他道完，瞧着蒋星凡神色一凛，便又接着悄声道了一句，“九爷也无需担心，改日曲某送上一张方子，到时九爷想什么时候要孩子了，将那药方停半年就是。”

蒋星凡听完面上一赧，完后哈哈一笑，拱手抱拳言谢，那曲先生略一回礼，完后便上了车。

马车远去，阳光洒下，蒋星凡呼了口气，然后连忙转身，大步往里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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