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南征牵扯颇多,金帐大会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决定,趁着空闲,冒顿决定先见见自胡堡起就跟自己不对付的老对手。
哲塔午台被单于庭亲卫带了上来,自大鲜卑山到阴山,一路的囚车旅途,为他面上添多了几分疲惫。
岁月终究为老人染满了白发,丧子,国破,一生努力付诸东流,但挫折依旧没有砸折他挺拔的腰杆。
双手被缚,丝毫不影响哲塔午台直视王座上的冒顿,那个将他变成亡国之人的男人。
冒顿望着哲塔午台同样感慨万千,还记得前几天阿尔斯楞通报,一路南来时哲塔午台提过的唯一要求,便是让阿尔斯楞略微修改南下的路途,途径弓卢水,让他再望一眼家乡。
当年在胡堡城被哲塔午台咄咄逼到墙角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到了今日能逼冒顿打了胜仗,还能再签下停战书的人可不多。
虽然老人年日无多,但不可否认哲塔午台能力还是有的,冒顿一方面想借着哲塔午台的影响稳定东胡旧部人心,另一方面也起了爱才之心,最起码也要给这位享誉草原的贤者以体面。
令侍卫将老人的双手解开,冒顿说道:“哲塔午台老人,近日扶余人进贡给本单于一只鹰,其头羽呈白,缀褐斑,上体暗灰,喙爪似铁钩,我匈奴所见者,皆觉其为神鸟海东青。
东胡人王旗所绣便为海东青,不知,老人可愿为本单于解惑?”
哲塔午台笑道:“单于所言非鹰也,乃宠也。心善时扔些肉条,它发几句鸡叫,食多又难飞,摇摇晃晃,丑态百出。
心乱时宰了吃肉,肉酸又难咽,耗时费力得枯木废柴。
单于觉得这种东西能称得上是神鸟海东青吗?”
“哦?是这样。那老人觉得海东青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哲塔午台头转向东,歌曰:“五部之东接大海,出鹰名曰海东青,大沼泽地冲入云,铁爪硬啄食天鹄,人羡其俊欲得之,入笼神鸟变家雀。”
自己以鹰为引,哲塔午台却现编短句回怼,看来其意已衰。
冒顿遂明言说道:“哲塔午台老人,你与冒顿打了多年的交道,如今草原一统近在眼前,老人能否抛开心结,辅佐本单于完成每个草原人的梦想,将诸引弓之民汇成一家,统御草原,称雄天下。”
哲塔午台平静的摇了摇头,叹道:“老夫为东胡一统草原奔波半生,如此伟业却不能在我东胡人的手里完成,又有何意义呢?
只恨当初大王不听我言,否则东胡与匈奴胜负尚未可知。
说不定单于还会在我东胡王庭裸足跳舞,以助我等酒兴呢。”
阿古达木见哲塔午台出言有辱,呵斥道:“大胆!”
哲塔午台不屑的骂道,“哼,一帮鼠辈尔!若不是你等得遇明主,不过是马奴、牧童尔,安敢与主人叫嚣。”
阿古达木、赛罕等人面露怒色,若不是冒顿不置一词,他们早就冲上去将这昔日的仇敌撕碎。
而座上的冒顿知道,哲塔午台有此一言便是诚心求死。
哲塔午台望着冒顿嘲讽道:“单于雄才,群臣目光为何如此短浅,我猜匈奴南收河套后便要转头攻灭月氏,一统草原。
但这远远不够,单于天纵之才,不该被当年的仇恨所支配,当如大秦皇帝般统御天下,当趁着中原凌乱,由河套发兵南下,取关中,后东出而扫灭山东,再南吞吴楚之地,饮马大江,如此才不负鸿鹄之志。”
望着面前侃侃而谈,为自己可劲画着大饼的哲塔午台,这是拿蒙古帝国的剧本甩他,冒顿只想说这个糟老头子坏滴很,临死也不忘挖坑。
鼓动自己更改国策南下中原,这是想借刀杀人?去硬磕秦末汉初的狠人们,真当自己九年义务教育白上的,如今的匈奴才吃了几口饱饭,打月氏没别的,突出的就是稳健。
冒顿佩服忠臣,决定送他一程,吩咐道:“哲塔午台老人为贤,响誉草原,今日蒙尘,当比王族,本单于赐其不流血而亡。”
闻言哲塔午台深望了冒顿一眼,这位看穿了自己用心的王者,却留给了自己最后的体面。
心中哀叹一声,最终懂自己的却是敌人,哲塔午台丧子失国,已无生念,战败都未曾跪过的他,单膝跪地道:“单于恩情哲塔午台无以为报,故国在东,外臣请单于准我面东而死,魂归故国。”
闻言帐中诸人都暗生敬佩,哲塔午台得到了匈奴贵族们的尊敬。
来自敌人的尊敬,成为了这位老人生命终途中最后的慰籍。
冒顿点了点头,亲卫们便将哲塔午台带了出去,不久亲卫禀报,哲塔午台已被毡毯闷死,询问尸体该如何处理。
冒顿端起一杯酒撒在地上,祭奠这位东胡最后的忠臣,叹道:“不忘故主,一生付国,世间难觅的忠臣也。
按草原上的规矩,天葬狼口吧。”
“嗨。”
随着赶车的匈奴人颠簸一路,哲塔午台的尸首终归跌落草地,随着野狼的撕咬,东胡联盟终成过往。
待处理完哲塔午台的事情,冒顿见众人兴趣缺缺,便下令散会,他将阿矢斯力留了下来。
如今的阿矢斯力除了头发花白外简直满面红光,听说去年还娶了一位东胡部族的新欢。
冒顿笑着打趣道:“王叔,几年未见,却是不显老。”
阿矢斯力什么年纪了,早就不在乎这些调侃了,自从将部族事务托付给了儿子,一天老潇洒了。
阿矢斯力笑着说道:“单于费心了,老臣在东胡王庭旧地养老,如今东胡亡国,左部诸事都交给阿尔斯楞打理。
征战半生,老了,眼见我大匈奴愈发强盛,也该是歇歇的时候了。”
冒顿笑着摇了摇头,老狐狸不闻事就想跑,说道:“王叔年未六十,大丈夫当学廉颇老骥伏枥,岂能郁郁而终。
如今我大军西调,东胡故地兵少将寡,本单于担心月氏学我,派人扰乱东胡,以分我南征之心,东胡旧地当需王叔坐镇,以震群狼。”
阿矢斯力见冒顿是真心而言,绝非诈他,才张嘴说道:“臣当遵单于之命,为匈奴再添新力。
按老臣看,东胡余部当不得群狼,剿灭东胡残部时,鲜卑、乌桓进皆奋力,已自决与东胡。
单于再分封两部诸姓,其心不一。
如今哲哲、阿歹只能为忠犬尔。
若王庭西征月氏,可再抽其力,以壮王师,则两部无恙。”
阿矢斯力是第一线的军政长官,他的话自然是最有分量,冒顿信服的点了点头。
冒顿起身为阿矢斯力斟满酒杯,继续说道:“西征月氏当以右部为先,左部领地新占,当以稳妥为上。
王叔可助我调鲜卑、乌桓各部之兵,以剪其羽翼,左部当安稳发展,以待后事。”
阿矢斯力眼神一跳,自家侄子的胃口不小,现在居然已经准备为南下布局了,但心中更多的是担忧,大秦给了他们这一辈人太多的恐惧。
冒顿继续问道:“扶余、高句丽等东北部族,可抽调多少人马?
王叔可能告我。”
阿矢斯力答道:“老臣将东胡旧地以及东北各部族详情编写成策,不日上交单于庭。”
冒顿点了点头,说道:“左部主力久经战事,如今东胡余部剿灭殆尽,当多做休整,左部冒顿就拜托给王叔了。”
阿矢斯力起身扶胸道:“老臣谨遵大单于命。”
冒顿起身将阿矢斯力送出金帐,随口说道:“东路为征月氏偏师,本单于准备抽调左部休屠部随军出征,休屠今后当不属于左部管辖,入单于庭,王叔可愿意割爱?”
阿矢斯力知道海梨猛哥是阿琪格的兄长,西征月氏是他的复仇之战,见冒顿亲自开口讨要,思来休屠部也不是大部,便随了冒顿的意思。
送走阿矢斯力,冒顿因为心里知道关中最近要不太平,九原的军工生产和粮食产出,对接下来的西征月氏至关重要。
要是兵临关中的汉王刘邦用函谷关锁住山东,决定提前挤压匈奴在河南地的领地,收复九原,从而彻底解除匈奴对咸阳的威胁。
相对应的冒顿省不得先得停止单于庭主力西调,反而要调主力狼骑南过阳山,护住九原和单于庭。
第二天,冒顿召见了布置在河套的三将。
作为家将出生的朝鲁、阿古达木、赛罕一进帐便恭敬的拜见冒顿。
冒顿指着河套的地图,笑问道:“你们三个驻守河套,紧临关中,三秦之地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朝鲁恭敬的答道:“大单于,自从项王在关中分封了三个诸侯王,与我们地界相邻的是雍王和翟王。
雍王章邯实力最强,定都废丘,他的北地郡连着河南地,其兵不出县城。
臣曾带狼骑五千南下试探,雍兵依托县城而守,以各县城依托大河组成防线,大河水路相连,令我狼骑无从下嘴,章邯的兵本就是秦军,其战力还未下降多少。
翟王董翳定都高奴,他的上郡连着河南地,其地多山,非步卒劲旅难下。
塞王司马欣定都栎阳与我等无联,尚不知其底细。
臣观三王其实都是在勉力维持,大河上的运粮百姓有故意散粮者,可见民心不附。
秦人根本不认新王,或者说秦人仇恨他们投降卖国,导致关中沦陷,大秦崩灭。
倒是我们和两王的互市与走私贸易不绝,尤其是战马贸易最盛,制作弓弩、甲胄的牛筋、牛皮次之。
雍王章邯私下里用商队购进了不少战马,似乎是要有所动作。”
阿古达木大嗓门的喊道:“大单于,那翟王乖着呢,北地、上郡都无战事,各部都遵守单于禁止南下的谕令,牧马放羊,安心休养呢。”
赛罕点了点头,同意阿古达木之言。
章邯买马,看来此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汉军要北出了。
霸王啊,霸王,你分封的十八位诸侯,皆能拒地自雄,跟十八路反贼差不多,谁又愿意轻易吃亏,而不争权天下呢?
按冒顿本意散装的关中才是最符合匈奴利益的选择,拿到项王分封天下的消息时,冒顿曾召燕吾、赵炎、柯世列等谋臣商议南下,他们皆以为不妥,时机未到。
匈奴的王公贵族们对月氏的兴趣也远远大于中原,右部自不必说,定然支持攻打月氏,左部新地未附,就近能出兵的只有单于庭,就算冒顿吃了九原的秦军,也没有猖狂到自己天下无敌的地步。
如今自己距离上鞭长莫及,实力上又力有不逮,强行南下难敌天下诸侯。
再一想等朝鲁他们回到河套,说不定三秦已经姓刘了,如此来看,强行南下还不如一缓,且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