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单于庭还有十里时,哨骑便将冒顿王子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单于庭。
鼓声阵阵,胡笳声声,老熟人巴图和须卜那苏摩带领着欢迎的人群纵马而出,围绕在冒顿的队伍周围,欢呼呐喊。
望着飞奔而来的骑兵,阿古达木和帖木尔下意识的握紧了剑柄,冒顿用眼神示意众人放松警惕,既然老单于倾力相庆,自己也选择听从燕吾的建议示弱,此时便不能露怯,要一条道走到黑。
望着单于庭营地门口迎接的头曼和达兰宝音,冒顿一早跳下马,牵马步行,一步步缓缓走向他们。
此刻冒顿心里十分复杂,玩弄自己命运的两个仇人近在眼前,可惜凭借着现在手里的力量却无法撼动他们,这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咬了咬牙,临近时冒顿快步上前,单膝跪倒在头曼面前,右手抚胸,颇有些激动的说道:“臣冒顿有负圣恩,今特来大单于帐前请罪。”
望着匍匐在脚下的冒顿,头曼露出一种令人莫测的眼神,脸上却迅速变换,笑着将冒顿扶起,笑道:“吾儿何罪之有?只身纵横大漠,戏耍月氏,大涨我匈奴威风。”
一旁的达兰宝音更是附和道:“大单于说的不错,冒顿能回来便好。”
父宽母慈,好一幅和睦画卷。
头曼转头朗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添酒开宴,迎我儿冒顿归来。”
说着头曼为首的匈奴贵族们转身进入金帐。
陪同在头曼身旁的燕吾,望着冒顿隐忍的一幕,不由的点了点头,暗道此子一趟月氏行果然大有长进。
冒顿作为主角,随着人群的簇拥而进。
“冒顿你休得意!”
就在这时一句低沉的警告吸引了冒顿的目光,望去却是忽室尔。
忽室尔一年多不见,长成了一个俊美的青年,不过略显苍白的脸色,让人觉得瘦削了不少,这与匈奴人喜欢的雄健风格的确迥异。
冒顿同样不服输,低声打趣道:“本王子得不得意不重要,倒是你要注意身体啊。”
忽室尔眼中戾气骤显,情窦初开的他今年的确没了截止,身体大不如前,但这可是他的痛脚,咒骂一声,忽室尔气呼呼的推开前人,跟了上去。
待头曼和达兰宝音坐定,数百盏牛油灯将金帐照的通亮,随着头曼的一声令下,宴会开始了。
白衣轻纱的侍女们将飘香的瓜果酒肉,美酒佳肴都端上了案。
胡琴声幽幽响起,胡女们围绕着金帐中的篝火,赤脚在地毯上翩翩起舞。
待一舞过罢,冒顿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酒壶来到金帐中央,朗声道:“冒顿今日归来,全赖长生天和大单于保佑,冒顿当自饮三碗以谢天、地、大单于。”
说着冒顿将手中满碗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连续三杯赢得满堂喝彩。
王座坐上的头曼嘴角一抿,眼神中有些莫名的味道,显然冒顿将他与天地并称,并没有取得好感。
今时不同往日,三两句甜言蜜语已经在父子间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看着冒顿赢得满堂喝,忽室尔心中宛如无数的钢针刺痛,这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凭什么让这个血脉卑贱的匈奴人得到。
他不是应该像狗一样,爬倒在自己这种高贵血脉的人脚下吻靴,他凭什么!
忽室尔从位子上弹起,他再也无法忍受众人对冒顿的赞誉,决定率先发难。
忽室尔朗声道:“大单于,既然冒顿哥哥单骑归来,想来心中早已期盼了一个冬天的封赏。
我们何必非要等金帐会议再来论功行赏,不如趁此宴会正酣,喜上加喜不是更好。”
闻言冒顿心中警惕,忽室尔这是来者不善啊,不过表面上冒顿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动,显示着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长吸一口气,既然决定示弱,那么就静等他们交手吧。
倒是忽室尔话中的单骑可没安好心,讽刺自己抛弃妻子护卫,还一个冬天,这是在告状啊,一个冬天可是能做很多事的,冒顿将注意力放到了头曼身上。
忽室尔的话立刻引来在座贵族的大声响应,亲冒顿的部族自然是乐意见忽室尔为自家王子请功。
忽室尔手中的部族自然支持自家王子,中立部族两不得罪,顿时响应声骤起,颇有些逼宫的意味。
享受着金帐里众人的响应,忽室尔大喜,这才是他要的感觉。
不过搅动这一切的他却没有发现巨头们的动向,左谷蠡王阿矢斯力,右贤王青葛都将视线投到了头曼身上。
右部诸王纷纷出声响应,其余贵族们也跃跃欲试,头曼将一切尽收眼底,笑望着这一切,但随侍身旁的燕吾却注意到了老单于眼中的戾色。
忽室尔这完全是在逼老单于直面处理冒顿问题,而右部诸王们的响应更是火上浇油,作为一个王,怎么能容忍臣子去支持自己的儿子,他还没死呢!
况且忽室尔的话堵死了头曼想处死冒顿的路,无罪而诛,这可是丧尽人心的举动。
须臾,头曼说道:“既然忽室尔有意为冒顿请功,今天本是大喜,喜上加喜也不妨事,准了,在座的诸位议一议吧。”
顿时金帐内像炸开了的锅,冒顿逃亡回来,被定义成了功而非过。
忽室尔像打了鸡血般的身子一震,只要冒顿不在单于庭,最多是个部族藩王,永远跟单于位没关系了。
想起和青葛密议,找到的冒顿死结,便是胡堡城。
胡堡这个地处秦匈交接处的贸易集散地,云集着大量的商人和财富,支持了冒顿崛起的全部资源,只要能将冒顿调离胡堡,那么冒顿便成了没了牙的老虎。
趁热打铁,忽室尔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的望了望端坐案前的冒顿一眼,接声道:“既然大单于首肯,忽室尔斗胆一言,冒顿哥哥威名在外,北伐巴图,逃离月氏,无一不是其在军事上的成功,功高岂能不赏。
冒顿哥哥屡立战功,却还是一个小小的千夫长,功高而位小,恐世人笑我大匈奴赏罚不分,臣请大单于加赐冒顿万夫长,掌管漠北草原诸事。”
“哦?”
头曼望着台下的忽室尔,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知道忽室尔只是右部诸王选出来的话事人,做不得主。
头曼不经意间望向青葛和右部诸王,可惜并没有从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忽室尔继续说道:“冒顿虽然功高,且能力卓越,不过神勇似大单于都有疏忽的时候,更何况年少的冒顿,既然冒顿王子掌管漠北草原诸事,那么必定是顾的了南,顾不得北。
既然职责所系,不如就请冒顿哥哥让出胡堡,由四姓贵族或者大部,分别轮流掌控胡堡城。”
一听要将胡堡城让出,冒顿倒是不经意,倒是其余贵族们眼睛里都放出了光,胡堡在草原上无疑是个聚宝盆。
头曼笑而不语,转头问向冒顿道:“我儿觉得忽室尔说的可有道理?”
冒顿面露肉疼,反复纠结后才缓慢回道:“冒顿乃大匈奴之臣,胡堡亦为大单于之地,大单于令冒顿交出胡堡,臣定交出胡堡。”
君君臣臣,冒顿一番称臣,让头曼心中大悦,漠北的万夫长之职,空有其名罢了。
那里有胡堡城得来的实惠实在,这笔买卖倒是做的,不过饼只有一张,分的人可不少,要是单于庭能吞下这张饼,未来必定实力大增。
就在头曼寻思间,下面的贵族们吵闹了起来,胡堡的利益草原上谁不眼热,以前是冒顿手里大家虽然眼热,但胡堡是人家打下的地盘,轻易插不进去手。
现在胡堡成了献出来的肥肉,一只只饿狼盯上,只要一口咬住必定死不松口。
冒顿的话宛如一颗巨石狠狠的砸在了单于庭这个平静的湖面,一时间牛鬼蛇神纷纷都站了出来,强部大部以势压人,弱部小部卑微低腰。
各部熟悉的族长头人低声交流着自己想法,一个个小团体出现了。
其中以左谷蠡王阿矢斯力和右贤王青葛为最大,呼延氏、须卜氏次之,本来好好的一场欢迎宴会,现在却成了哄闹的菜市场般热闹。
默默回到自己矮案前的冒顿此时只能冷眼旁观,态度已经明确,其余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贵壮贱老,这个无数代匈奴人遵循的规则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大帐内有八成是青壮,这带来力量的同时却难免在经验上吃亏,而老单于的威信却大不如前,一言难决,在利益面前部落联盟这种形态下的匈奴积重难返。
望着和燕吾低首交谈的头曼,就连冒顿也不得不承认头曼真的老了,老去的是称霸草原的雄心,王的尊严。
放在秦匈大战之前,各部贵族怎敢在金帐如此放肆,而自己短短质子月氏这一年,仿佛连头曼都习惯了这种吵闹,也许他只是想在自己的光芒下,走完自己的夕阳红吧。
想到此处的冒顿不由的心中唏嘘,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丢弃了不甘,现在他需要的便是将这潭水搅浑,浑水摸鱼,佳也。
吵闹声终归平静了下来,头曼下令各部各选一人留下,其余人便被请到了偏帐。
右部诸王在青葛的示意下派出了忽室尔,左部诸王阿矢斯力当仁不让,呼延氏铁托,须卜氏须卜起讫,其余各部也是以部族支柱为代表站了出来。
冒顿同样被头曼留了下来,在老单于看来,儿子冒顿依旧是那个短视且胆小的男人。
斥候来报,单于庭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的军队不明去向,想来定是冒顿心怯,罢了兵。
如此头曼心中大定,只要将冒顿调离胡堡城,没有了大秦资源贸易的支持,他又能强到那去。
想起自己对付呼延部的法子,部族人多又能如何,没有资源物资还不是自生自灭,草原会帮自己除去一切敌人。
想到此处,头曼不自觉的看了身旁的燕吾一眼,此时他觉得燕吾提议将冒顿放逐漠北是个不错的主意。
冒顿的服软将胡堡城交了出来,离开单于庭等同放弃了单于位。
这样避免了自己背负弑子的骂名,至于冒顿在民间的民望,时间将会把一切都磨平。
望着懂事的冒顿,头曼笑道:“既然吾儿如此忠心,本单于决定由各部抽调青壮一万,组成新部,交由冒顿率领,北迁漠北,冒顿为万夫长,替我大匈奴永镇北疆。”
“嗨。”
应声后,冒顿转身退出了大帐,此次来单于庭的目的已经达到,多留无意。
本来心中还捏着一把汗,但见到闹腾的金帐,冒顿觉得自己和赵炎高看了这帮腐朽的贵族,胡堡这块蛋糕一抛出来,一切的坚定都动摇了。